≤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文字小说
1990年夏天,彰化精诚中学国中部,美术甲班二年级。
一个坚信自己杂乱的自然卷发终有一天会通通直起来的男孩,由于太喜欢在上课时乱开玩笑、爱跟周遭同学抬杠,终于被赖导罚坐在教室的最角落。
唯一的邻座,是一面光秃秃的墙壁。
“柯景腾,现在看你怎么吵闹!”赖导冷笑,在讲台上睥睨正忙着搬抽屉的我。
“是的,我一定会好好反省的。”我打包好抽屉里乱七八糟的参考书跟图稿,正经八百挤出一张痛定思痛的脸。
马的。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烂同学,我上课不收费努力搞笑,让大家的青春欢乐到疯掉,你们竟然这样对待我?我一边整理新桌子一边在心中干骂。
为了拿到每周一次的“荣誉班”奖状 ,赖导对上课秩序的要求很高,采取的管理手段也是高规格的“狗咬狗”政策。每个礼拜一,全班同学都得在空白测验纸上,匿名写下上周最爱吵闹的三个人,交给风纪股长曹国胜统计。
每次统计后的黑名单一出炉,被告状最多人次的榜首就要倒大霉,赖导会打电话告诉家长这位吵闹王在学校的所作所为,然后罚东罚西,让常常荣登榜首的我不胜其扰。
对于这次我被罚坐在墙壁旁边、近乎孤岛地一个人上课这件事,全班四十五个同学并不以为然,个个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等待接下来的发展。
是的,身为登疯造孽的黑名单榜首,怎么可能被这种不像样的处罚给击倒?
“哈哈,现在你要怎么办?”杨泽于拨着头发,他是黑名单的榜眼。
“靠。”我很不服气,带给大家欢笑难道也是一种罪?
“喂,说真的,我没有写你喔!”廖英宏指的是黑名单的匿名投票。他本人身为班上的王牌小丑,当然也是黑名单的常客。
“我也没写你啊,王八蛋你明明就比我爱闹。”我说。
但其实我有写廖英宏,不懂自保就大错特错了,这就是匿名下的白色恐怖,逼得大家泯灭友谊交换恶魔的糖果。而且……我也不相信廖英宏没有写我。
“柯景腾,你现在超可怜的啦,只剩下墙壁可以讲话。”绰号怪兽的郑孟修,是我的好哥们,家住鹿港,每天搭校车上下学。
“靠。”我比中指。
大家安静上课我也安静上课,简直毫无创意。
我玩着原子笔,看着右手边的那面墙。
区区一面墙……区区一面墙?只是要给我难看罢了。
“我的青春,可不是一面墙。”我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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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开始跟墙壁说话,卯起来用原子笔在墙壁上涂鸦留言,一个人跟很有义气却默不作声的墙壁讨论起漫画的连载内容,有时还故意提高分贝,让大家知道我即使身处劣势,还是不停地战斗。
一个礼拜后,跟墙壁说话的我再度蝉联黑名单榜首。
毫无意外。
冷硬的黑板前,赖导气得全身发抖,看着满脸无辜的我。
“柯景腾,你是怎么一回事?干吗跟墙壁讲话!”赖导的额头爆出青筋。
“老师,我已经在好好反省了,我会尽量克制跟墙壁讲话的冲动。”我难为情地抓头,手指在脑袋后面比了根中指,全班同学竭力忍住笑意。
赖导痛苦地闭上眼睛,眼皮底下转着各种压制我的念头,全班屏息以待赖导的大爆炸。当时的我非常享受这样的氛围,幼稚地将这种惩罚对待当作是聚光灯下的骄傲。
来吧!赖导!展现你身为名师的气魄!
“柯景腾。”赖导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是的老师。”我诚恳地看着赖导。
“你坐到沈佳仪前面。”赖导睁开眼睛,血丝满布。
“啊?”我不解。
什么跟什么啊。
沈佳仪是班上最乖巧的女生,功课好,人缘佳,是个连女生都无法生起嫉妒心的女孩子。短发,有点小雀斑,气质出众。
气质出众到,连我这种自大狂比赛冠军在她面前,都感到自惭形秽。
“沈佳仪,从今以后柯景腾这个大麻烦就交给你了。”赖导语重心长。
沈佳仪皱起眉头,深深叹了口气,似乎对“我”这个“责任”感到很无奈。
而我,恐怖到了极点的黑名单榜首,竟然要给一个瘦弱的女孩子严加管教?全班同学开始发出幸灾乐祸的嘘声,杨泽于甚至忍不住大笑了出来。靠!
“老师,我已经在反省了。真的!真的好好反省了!”我震惊。
“沈佳仪,可以吗?”赖导竟然用问句,可见沈佳仪超然的地位。
“嗯。”沈佳仪勉为其难答允,我整个脑袋顿时一片受尽屈辱的空白。
于是故事的镜头,从那一面涂鸦拙拙的墙壁,悄悄带到沈佳仪清秀脸孔上的小雀斑。
我的青春,不,我们的青春,就这么开始。
怎么说沈佳仪是个欧巴桑呢?沈佳仪实在是个无敌啰唆的女孩,我必须一直强调这点。
沈佳仪住在遥远的彰化大竹,但是搭早班校车的关系,沈佳仪总是到得很早,七点就坐在位子上温习功课。
每天早上我骑脚踏车去学校,摇摇晃晃、睡眼惺忪将早餐摔进抽屉后,我习惯立刻趴在桌子上睡大头觉,但沈佳仪会拿起笔朝我的背轻刺,一刺,再刺,直到我两眼迷蒙地爬起,回过头跟她说话。
“柯景腾,我跟你说,昨天我们家门口来了一只流浪狗,叫小白……”
“……小白?流浪狗怎么会有名字?”
“当然是我们取的啊,哎呀我跟你说,那只小白真的很干净,我妹妹昨天拿东西喂它,它还会摇尾巴……”
“这么懂事的狗,喜欢就养了啊?流浪狗有了名字就不是流浪狗了。”
“不可以啦,我家不可以养狗。”
“你很王八蛋耶,取了名字就要替它的人生负责不是吗?”
“……你这样的想法很幼稚。”
沈佳仪总是在七点半早自习开始前,“把握机会”滔滔不绝地跟我说昨天她家发生了什么事,事无大小,鸡毛蒜皮般的小事情沈佳仪都能说得很高兴。
有时我会一边吃着早餐一边静静地听她说,有时我会不断吐槽。她喜孜孜地聊着生活小事的模样,常看得我啼笑皆非,原来这么一个努力用功读书的小大人,私底下却是这么爱瞎扯淡。表面上我都装作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好逗沈佳仪更卖力地跟我说这些狗屁倒灶。
如果我趴在位子上装睡,让沈佳仪的笔在我的背上骚扰太久,我却依旧无动于衷的话,沈佳仪就会将笔帽拔开,用力朝我的背突刺,痛得我不得不大惊转身。
“你干吗睡得这么死,昨天熬夜啦?”沈佳仪收起笔,眼中没有一丝愧疚。
“靠,很痛耶!刺这么大力要死。”我抱怨,真的很痛,而且原子笔还会在我的白色制服上留下丑丑的蓝点。
“熬夜是念书吗?你的眼睛都是红的。”沈佳仪又是欧巴桑的口吻。
“我念书的话你们这些好学生还有得混吗?当然是熬夜画漫画啊。”我揉眼睛。
“对了,你昨天有看樱桃小丸子吗?真的好好笑,小丸子的爷爷樱桃友藏……”沈佳仪兴冲冲地开启话题。
常常我一边啃着馒头加蛋,一边看着沈佳仪说话的样子,心中不禁升起异样的感觉:像沈佳仪这么优秀的好学生,竟然老是巴着我------一个从任何角度看都很糟糕的坏学生进行“晨报”,真是滑稽至极。更令我沾沾自喜的是,我越是吐槽回去,沈佳仪就越是再接再厉。
后来,沈佳仪便养成跟我在自习课上聊天的坏习惯,聊天的内容从地理课老师的上课方式到慈济功德会的大爱精神,无所不包。
跟好学生聊天有个好处,就是风纪股长在登记吵闹名单时,会不由自主回避掉同样爱讲话的好学生,欺恶怕善可是风纪股长曹国胜的典型。
于是我们肆无忌惮地聊,我跟沈佳仪就这么成为很不搭称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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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现在或是以前,成绩绝对是老师衡量一个学生价值的重要标准。
一个学生,不管具备什么特殊才能(绘画、音乐、空手道、弹橡皮筋等),只要成绩不够好,都会被认为“不守本分”,将心神分给了“旁门左道”。反之,一个成绩好的学生,只要在其他领域稍微突出一点,就会被师长认为“实在是太杰出了,连这个也行!”,放在手掌心疼惜。
吾校精诚中学当然也不例外。
针对月考成绩,本校设立了一个名之为“红榜”的成绩关卡,月考成绩名列全校前六十名的好学生可以排进所谓的红榜,这些人的名字会用毛笔字写在红色的大纸上,贴在中走廊光宗耀祖。“你这次差几分就可以进红榜?”也变成同学间相互询问的等级划分。
每个班级进入红榜的人数象征一个班级的“国力”,也代表一个班的“品牌”。占据红榜的人数越多,赖导脸上的笑容就越灿烂,其它的科任老师也与有荣焉。
“如果这次红榜的人数全年级第一,放假的时候,老师就带你们到埔里玩。”国文老师周淑真一宣布,全班欢声雷动。
红榜啊……关我屁事。
虽然不关我屁事,但我念的是美术资优班,美术是虚幻的形容词,资优班是名词,所以我们班很会念书的同学非常多,每次月考结束后点点红榜的人头数目,总是在全年级的前三。这次要冲进第一,也不会是什么奇怪的事。
“进红榜啊……请问成绩优秀的沈佳仪同学,你曾经掉出红榜过吗?”我拿着原子笔当麦克风,装模作样地放在沈佳仪面前。
“不要那么幼稚好不好?”沈佳仪成绩超好,常常都在全校前十名。
“吼,你很屁喔!你每天到底都花几个小时在念书啊?”我反讥。
“柯景腾,如果你每天都很认真念书,一定也可以进红榜。”沈佳仪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知道啊,我可是聪明到连我自己都会害怕啊。”我嘻嘻笑,一点也不心虚。
关于我没来由的自信,真的就是没来由,一种天生的臭屁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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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兽郑孟修是我当时最好的朋友,家里蛮有钱的样子,每个礼拜都会买最新出刊的《少年快报》,并常常把《少年快报》借我回家看,一起关心超级赛亚人跟弗力札最新的BL状况。但即使熟捻如怪兽,对我莫名其妙自信这一点也是无法理解。
怪兽住在鹿港小镇,放学后我常一边看漫画一边陪怪兽等校车。
“柯景腾,你最近常常跟沈佳仪讲话耶。”怪兽坐在树下,看着天空。
“嗯啊。”我翻着《少年快报》。
“这样不会很奇怪吗?她都跟你讲什么啊?”怪兽还是看着天空。
他老是看着天空,害我以为老是看着天空的人都有点没脑筋。
“什么都讲啊。”我皱起眉头,继续翻页。
“可是她成绩那么好,怎么有话跟你说啊?”怪兽看着天空,脖子都不会酸似的。
“怪兽。”我没有放下漫画,挖着鼻孔。
“冲虾?”怪兽被天空的浮云迷惑住。
“我是个很特别的人。”我说,看着手指上的绿色鼻屎。
“真的假的?”怪兽呆呆地问。
“真的,有时候我特别到连我自己都怕啊!”我将鼻屎黏在怪兽的蓝色书包上。
月考结束,我们已经坐在前往埔里的公交车上。
坐在沈佳仪的前面是什么感觉?
很俗套的,就如同爱情小说里的九十九个公式中的第七十二种老掉牙,相对于沈佳仪的功课优秀,我是个学校成绩很差劲的荒唐学生。
我的数学整个烂到翻掉,肇因于我连负负得正这种基本观念都无法理解,对因式分解……好端端的分解个大头鬼?毫无意外,我的数学月考成绩罕有及格,甚至创下整个一年级数学月考的最高分竟是四十八的难堪记录!除了数学,同样需要脑袋的理化也是摇摇欲坠,只要试题稍作变化,我就死给他看。
总括来说,全年级五百多名学生,我常在四百多名游魂似徘徊。
然而当时我念的是美术班,对于将来要当漫画家这件事可是相当认真,不论上课或下课我都在空白作业本画连环漫画,画的故事还以连载的形式在班上传阅,根本就不在乎学校成绩。不在乎,毫不在乎……
回到那个问题:坐在沈佳仪前面是什么感觉?
我必须痛苦承认……难堪,窘迫,很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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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景腾,你不觉得上课吵闹是一件很幼稚的事吗?”沈佳仪在我的背后,淡淡地说出这句话。
“这要怎么说呢……每个人都有自己上课的方式……”我勉强笑笑,答得语无伦次。
“所以你选了最幼稚的那一种?”沈佳仪的语气没有责备,只有若有似无的成熟。
“……”我悻悻然挖着鼻孔,看着她的蘑菇头短发。
“我觉得你可以将时间花在别的地方。”沈佳仪看着我的眼睛。
“……”我本能地觉得微小,将手指拉出鼻孔。
真是太混帐了。
沈佳仪若问我,为什么我要扰乱秩序?我便可以哈哈笑回答,我就是坏,坏透啦,但关你屁事啊?
沈佳仪也可以用力责骂我,叫我好好守秩序不要为她惹麻烦。那么我就可以回敬,管我去死?成绩好了不起啊!
但,沈佳仪偏偏用了“幼稚”两个字。
功课好的学生到处都是,但沈佳仪那种我说不上来的好女孩教养,那种“在我的眼中,你不过是个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小鬼”的成熟气质,完全克住我。
克得死死的。
于是我陷入奇怪的困顿。在其他黑名单常客,如杨泽于、许志彰、李丰名、廖英宏等继续捣乱上课秩序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的同时,我却因为想开口说个笑话,座位后方就会传来一声“真是幼稚”的叹息,只好抓着头发作罢。
我回头,只见沈佳仪清澈到发光的眼睛,毫不回避地看着我。
“喂,放心啦,我上课继续吵闹的话,赖导就会把我的位子换开,到时候你就不用烦了啦!”我皱眉,有点烦。
“你其实很聪明,如果好好念书的话成绩应该会好很多。”沈佳仪淡淡地说。简直答非所问嘛!
“吼,这不是废话吗?我可是聪明到连我自己都会害怕啊!”我顶了回去。
“那就好好用功啊,私立学校很贵的耶!”沈佳仪开始像个老妈子.
于是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以一种“我的人生需要被矫正”的方式。
沈佳仪的怪癖就是爱唠叨,明明才十五岁说话就像个大人,更严重的是沈佳仪竟然会考虑未来的事(吼!轻松点!)。而我改不掉的毛病却是幼稚,无可救药的幼稚,对于未来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东西,不就是“我总有一天会成为超屌的漫画家”如此简单的事么?
总之,沈佳仪跟我两人的能量是处于不断正负“中和”的状态,我有预感再这样下去,我一定无法成为一个幽默的人,个性也会越来越压抑,变成一个自大不起来的普通人。糟糕透顶。
但无可否认,沈佳仪实在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感到舒服的女孩,没有让人生厌的好学生架子,功课好也没听她自己提过,尤其在与沈佳仪一来一往的日常对话中,我那份自惭形秽很快就变成多余的情绪。毕竟要遇到这么漂亮又年轻的欧巴桑可是难能可贵。
埔里是个好山好水好空气的好地方。在树林里深呼吸,明显可以感受到肺叶迅速被清爽的空气给膨胀开,然后舍不得吐出似的饱满。
周淑真老师带着班上三十几个臭小孩,大家嘻嘻哈哈走过山涧上的小桥,穿越耀眼的大太阳底,阳光透过摆动吹拂的树叶枝干,在每个人的身上流动着游鱼似的光。
摆脱书本的沈佳仪非常开心,跟黄如君、叶淑莲一路说个没完,让周淑真老师非常讶异平常这么用功的女孩子也有叽叽喳喳的一面。
周淑真老师是个虔诚的佛教徒,领着我们先到埔里山中认识的精舍打坐。
“老师,我们为什么要大老远跑来打坐啊?”廖英宏举手。廖英宏的个子很高,成绩非常棒,却很喜欢在课堂上扮小丑搞笑。幽默感是他珍贵的天性。
“对啊,干什么要打坐?我们不是来玩的吗?”许志彰也颇有不解。许志彰的姐姐许君穗也跟我们同班,许君穗是公认的班上第一美女,而许志彰则是黑名单的常客。
“因为你们平常太吵了,所以要打坐修身养性,反省平常的自己。尤其是柯景腾,平常都靠沈佳仪在管教你,来到山上要特别在佛祖前好好打坐反省。”周淑真老师微笑起来,你也只能认输。
“老师,我这个人一反省起来,连我自己都会怕啊!”我鼻孔喷气。
到了精舍,几个得道高人模样的师父板着脸孔,立刻安排我们鱼贯进入静坐室。
静坐室铺着榻榻米,烧着淡淡的焚香,里头已经坐了几个据说在进行“禁语禅七”的高尚大学生。整个房间有种自然的肃穆,就像一百公尺深的海底,打禅七的大学生们就像死气沉沉的海草,而我们自是头顶甩着死光炮的灯笼鱼了。
“里面的大哥哥大姐姐在打禅七,你们进去以后不可以出声,不可以睁开眼睛,不可以睡着!我们是客人,不能妨碍师兄师姐的修行。”周淑真老师严肃地告诫。
“安啦老师,我们偶尔也会当好孩子的。”杨泽于笑。
我们脱掉鞋子蹑手蹑脚进去,大家勉强克制平常的活蹦乱跳,在小小的静坐室里盘腿打坐。期间不言不语,不能睁开眼睛,更不知道要打坐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这点尤其令人不耐。
坦白说我本来是想打算认真好好打坐,但怪兽在我旁边呼噜噜睡着这件事搞得我心神不宁,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令我不得不睁开眼,亟欲目睹他轰隆倒下的那一刻。
我睁开眼,发觉定性很差的廖英宏也睁开了眼睛,我们相视一笑。
“你看怪兽!”我用夸张的唇语沟通,眼睛着落到怪兽身上。
“把他推倒?”廖英宏转着眼珠子,用夸张的唇语建议。
“不,看我的。”我唇语。
我慢动作脱掉袜子,将爬了一天山路、浸了一天汗水的臭酸袜子放在怪兽的鼻子前。熟睡的怪兽突然眉头一紧,看样子是在梦境中突然撞上了火焰垃圾山。
“啊,好好玩!”廖英宏身子一震,脸上露出快要爆笑出来的表情。
廖英宏有样学样,小心翼翼解开僵硬的盘腿,将长脚伸到专注打坐的许志彰鼻子前,扭动他的臭脚趾。搓搓孜孜。
许志彰的浑然不觉,弄得我忍俊不已。
此时,我跟廖英宏肚子剧烈震动的暗笑声,已经吸引了许多同学睁开眼睛,大家一阵错愕,瞬间都震动起来。
“这样很没品耶!”杨泽于唇语,脸上却笑得很阳光。
“不,这样才叫没品。”我笑嘻嘻解开盘腿,拎着臭袜子,用凌波微步走到许志彰面前,将臭袜子放在许志彰的鼻子前乱拧,将酸气唏哩呼噜挤压出来。
在我跟廖英宏的脚臭夹攻下,许志彰颇不自然地皱起眉头。
“原来如此,善哉善哉。”杨泽于恍然大悟,于是泰然自若解开盘腿,努力伸腿到许志彰鼻子前,使劲扭动臭脚趾。
每个睁开眼睛的同学看了这一幕,全都处于爆笑出来的边缘,连怪兽都醒了。
此时乖乖牌沈佳仪也被周遭奇异的气氛感染,忍不住睁开眼睛,一看到廖英宏与杨泽于双脚伺候,加上我索性蹲在许志彰面前拧臭袜子的模样,沈佳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许志彰立刻睁开眼睛,周淑真老师也睁开了眼睛,几个打禅七的师兄师姐也睁开了眼睛。罪过罪过。
我迅速穿上袜子,而廖英宏跟杨泽于那两只来不及收回的臭脚,则尴尬地停滞在半空中。许志彰脸色大变,几乎要破口大骂。
周淑真老师气急败坏地拎着我的耳朵,拖着我们三个捣乱鬼,加上苦主许志彰一同逃出静坐室。
“气死我了,竟然让我这么丢脸!你们在外面半蹲!蹲到大家都静坐完了才结束!”周淑真老师整张脸都给气白,听见身后静坐室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笑声,脸色又是一垮。
“老师,我是受害者啦!”许志彰委屈地说,拳头握紧。
“你一定有做什么,不然他们怎么会作弄你!通通半蹲!”周淑真老师怒极转身,不敢再辩驳的许志彰只好跟着蹲下。
夕阳下,廖英宏、杨泽于、我,跟超级苦主许志彰一起半蹲在静坐室外,微风吹来淡淡的绿色香气,坦白说还不算太坏。
“你们刚刚是在玩什么啦!超没品,干吗挑我?是不会挑许博淳喔!”许志彰忿忿不平,气到连呼吸都很急促。
“是柯景腾先开始的。”廖英宏一个慌乱,竟推给我。超小人。
“哪是,我是在弄怪兽,是廖英宏先把脚伸到你的鼻子前面好不好?”我解释。
“都一样啦!是不会挑别人吼!很臭耶!”许志彰半蹲得超不爽。如果挑别人,他大概也会参一脚吧
。
“好了啦,反正在里面也是很无聊,在外面至少不用憋着。”杨泽于一派轻松。大而化之的他总是很轻松地面对人生的跌倒。
“对啊,十年后来看这件事,一定会觉得超好笑。”我抖抖眉毛,这是我贯彻始终的处事哲学。
“不用等十年,现在就已经很好笑了。”廖英宏吃吃地笑。只要热闹的事,他总是不肯错过的。
我们四人静静地吹着凉爽的山风,半蹲到累了,干脆坐在地上,百般无聊地玩着长在墙角边的含羞草。含羞草一被手指碰到,叶子就会迅速闭合,个性非常闭塞的一种植物,很有趣。
“对了,许志彰……”我突然在静默中开口。
“冲虾小?”许志彰。
“这里的空气应该比较新鲜了吧?”我抓着头发。
“靠!”许志彰大骂。
我们四个人又同时爆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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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简单的晚饭,我们在精舍挂单打通铺,男生一间,女生一间。晚上山蚊子很凶,两房间门口都点了一大卷蚊香,女生房间还挂有蚊帐。
随便洗过澡,男生房间照例开赌,扑克牌、象棋、五子棋全都可以赌。扑克牌就不必说了,象棋的算法是赌胜方剩下了几颗棋子,就乘以十块钱。五子棋则是单纯的互注,一场二十元起跳。
而我,自信满满铺开了象棋的纸棋盘。
“谁敢跟我下军棋,我输了的话再多赔一倍。”我撂下豪语。原因无他,因为小时候常跟爸爸下棋的我“自认”象棋功力远胜同侪,尽管从没验证过。
此话一出,果然吸引多名同学排队跟我大战军棋。
“太自信的话,会死得很快喔。”许博淳哼哼坐下,排好阵势。
“吃大便吧你。”我在掌心吹一口气。
大概是我真的蛮强的吧,我的棋力连同无可救药的自信一齐展现在棋盘上,每一局都用最快的节奏解决挑战者,不多久我的脚边堆满了“悲伤得很隐密”的铜币。
两个小时过去,就连棋力同样很棒的谢孟学也败下阵来,已经没有人够胆子与我对弈,大家都跑去玩扑克牌赌大老二。
我哈哈大笑,开门去洗手台洗脸清醒一下,准备等会开场豪迈的梭哈赌局。我拍拍湿嗒嗒的脸,兀自洋洋得意自己的聪明。
沈佳仪正好也走到洗手台,两人碰在一块。
“你们男生那边在做什么,怎么那么吵?”沈佳仪看着正在洗脸的我。
“在赌钱啊。”我小声说,手指放在嘴唇上。
“真受不了。”沈佳仪不置可否的语气。
“还好啦。我超强的,刚刚赌象棋全胜,赢了不少。”我抖抖沾着水珠的眉毛。
“象棋?你们男生那边有带象棋来?那等一下你把象棋拿到女生房间玩好不好?”沈佳仪有些惊讶,似乎也会玩象棋。
“没在怕的啦。”我哼哼。
几分钟后,我已经坐在女生房间里的超大木床上,排开军棋。
所有的女生都围在沈佳仪后面,兴高采烈地看我跟沈佳仪对弈。我们赌的是“赢家剩一个棋子,输家就赔一块钱”,真是小家子气的赌注。
纵使沈佳仪的学业成绩再好,在棋盘上的胜负可不是同一把算盘。很快的,我就以风林火山之锐取得了绝对优势,我打算将沈佳仪的所有棋子一一解决,只剩下孤零零的“帅”,用细嚼慢咽的“剃光头”局面划上句点。
“柯景腾,你今天作弄许志彰的表现,真的是非常幼稚。”沈佳仪摇摇头。
“幼稚的话你干吗笑?”我拄着下巴。
“拜托,谁看了都会想笑好不好!”沈佳仪反驳。
“你还敢说,要不是你笑了出来,我跟廖英宏跟杨泽于怎么会被罚,连许志彰也不例外。马的,到了山上还要被罚半蹲是怎样!”我瞪了沈佳仪一眼。
“强辩,没收你的马。”沈佳仪一说完,竟真的将我的“马”硬生生拔走。
我愣住,这是怎么回事?
“你是疯了吗,哪有人这样下棋?”
“你那么强,被拔走一只马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在怕了?真幼稚。”
“这跟幼稚有什么关系?算了,让你一只马也没差啦,我迟早把你剃光头。”
“剃光头?”
“是啊,就是砍得只剩下帅一颗棋。超可怜,呴呴呴呴,超惨!”
“好过份。”沈佳仪迅速将我的“车”也给拔走,毫无愧疚之色。
我咬着牙,冷笑,继续用我仅剩的棋子与沈佳仪周旋。由于我们班女生的脑袋全部加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对手,很快我又控制了局面。
“将军抽车。”我哈哈一笑。
“什么是将军抽车?”沈佳仪似乎不太高兴。
“就是如果你的帅要逃,你的车就一定会被我的炮给轰到外层空间。完全没得选择啊哈哈!”我单手托着下巴,像个弥勒佛轻松横卧在床上。
“你真的很幼稚,连玩个象棋都这么认真。”沈佳仪叹了一口气,好像我永远都教不会似的……然后伸手没收了我的“炮”。
“……喂?”我只剩下了苦笑。
经历无奈的半个小时后,由于我的棋子不断被没收,连孱弱的过河小卒也没放过,最后沈佳仪跟我打成了不上不下的平手。
女生房间门口,蚊香缭绕。沈佳仪将象棋跟棋盘塞在我的手里。
“你还说你很强,结果还不是跟我打成平手。”沈佳仪关上门。
“原来如此。”我有点茫然地看着关上的门,脑子一片空白。
原来如此。
这场棋局,就像沈佳仪跟我的关系。
多年以后,不论我再怎么努力,永远都只能搏个有趣的平手。
从埔里回来后,那股象棋风还黏在大家的手上,没有退烧。
于是磁铁象棋组便在大家的抽屉里流传,每到下课就开战,上课就收起。而简单易懂的五子棋也一样,大家在蓝色细格子纸上,用铅笔涂上圆圆的白圈跟黑圈取代黑白子,下课时十分钟就可以对决个两三场,每个人都很热衷。
而“打败柯景腾的军棋”,已经成了班上所有男生同仇敌忾的终极目标。
“从现在开始,观棋不语真君子这句话就当作是屁,你们全部加在一起对我一个吧,别客气。要是让我年纪轻轻就开始自大,我的人生也会很困扰的。”我挖着鼻孔,大言不惭。
众志成城可真不是开玩笑,几天内我就尝到了败绩,害我有些不能释怀。
“这告诉我们人不能太骄傲。”沈佳仪用原子笔刺着我的背,很认真的表情。
“我真搞不懂一群人联手打败一个人,有什么好臭屁的。”我无奈地说。
接踵而来的是,赖导宣布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大家听好,为了配合教育局的资优班人数政策,我们美术甲班跟美术乙班,都要从现在的四十五人减到三十个人,两班离开的三十人另外成立美术丙班。所以升三年级时我们要用成绩当作标准,留下前三十名。想要继续留在甲班的同学可要多多努力了。”赖导说,眼睛扫视了班上所有人。
此话一出,我可是震惊至极。
自从爱啰唆的沈佳仪坐在我后面起,三不五时就唠叨我要偶尔念书、不然会考不上我想念的台北复兴美工,我的成绩就开始无可奈何地进步。但进步归进步,我可没把握能够留在原来的班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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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景腾,你觉不觉得你会被踢出甲班?”怪兽坐在树下,呆呆地看着浮云。
“踢你个头,顾好你自己吧。”我翻着《少年快报》,心中的不安就像滴在清水里的墨珠,一直渲染扩大。
“其实说不定到丙班比较好,比较没有成绩压力,你就算上课画漫画也没有人管你了。”怪兽建议,看着表。
第二班校车准备出发了。
“闭嘴啦。”我将《少年快报》还给怪兽,烦躁地抓抓头。
---------------------宇轩QQ:1198753984
就在此时,沈佳仪婆婆妈妈的性格燃烧到了顶点。
自修课上,沈佳仪的原子笔又狠狠刺进我的背,痛得我哀叫回头。
“你说怎么办?不是早就叫你要用功一点吗?后悔了吧?”沈佳仪瞪着我。
“天啊,又不是你要被踢出去,瞪我做什么?何况怪兽说,我到了丙班就可以整天画漫画了,不见得不好。”我说,但这并非我的内心话。
“地理课本拿来。”沈佳仪皱起眉头,不容我反抗。
“干吗?”
“快一点!”
我将地理课本递给沈佳仪后,大约一堂课的时间,沈佳仪又用原子笔刺我,将书还给我,上面都是各种颜色的荧光笔画线以及一堆从参考书上节录下的重点提示。
“画线的这些你通通读熟,月考就没有问题了。”沈佳仪很严肃地告诉我:“然后每天都要算数学,从现在起每次下课我们都来解一条题目。”
“啊?”我又惊又窘,却没有胆子反驳正在为我着想的沈佳仪。
“啊什么?这都是你自找的。”沈佳仪打开上次月考的排名表,指着上面的数据说:“你的英文很好,国文跟历史很普通,地理不好,数学跟理化都很烂,如果不是你笨,就是你根本没在念,要不就是念的方法不对。你觉得你笨吗?
”
“什么跟什么啊?”我无法思考,耳根子烧烫。
“柯景腾,你笨吗?”沈佳仪看着我,不让我的眼神移开。
“靠,差远了。”我呼吸困难。
“那就证明给我看。”沈佳仪瞪着我。
我呆呆地看着沈佳仪。突然间,很复杂的某种东西缠上了我心头。
一向眼高于顶、惯于嘻嘻哈哈的我,本应非常排斥这样的窘状。但我知道不能不接受沈佳仪的好意,被当作笨蛋我也认了,因为我无法回避紧紧包覆住我灵魂的那股严肃的暖意。
我一点都不想离开美术甲班。
如果被踢出去,我一定会被家里骂死,而且沈佳仪就只能找谢明和讲话了。
嗯,非常刻意地带到我生平最大的爱情敌手,谢明和。
阿和胖胖的,像个沉甸甸躺在沙田里的大西瓜,是个生命历程跟我不断重迭的朋友。
打从国小一年级起我跟阿和就一直同班到国小毕业,到了国中也巧合地考进了美术班。我家开药局,阿和他家也是开药局。我对英文老歌了如指掌,而阿和对英文歌曲也涉猎颇丰。我自大,阿和自信。甚至国小六年级时,我们也是喜欢同一个女生。我喜欢跟沈佳仪聊天,阿和也是。
我一眼……一眼!一眼就看出阿和很喜欢沈佳仪,而我也严重怀疑阿和同样发现了我对沈佳仪奇异的好感。
那时我坐在沈佳仪前面,阿和坐在沈佳仪的右边,座位关系呈现出一个标准的直角三角形。我们两个都是沈佳仪最喜欢找聊天的男生,这个共同点让我坐立难安。
我跟阿和共同在国小六年级喜欢的女生叫小咪,就坐在我后面,而阿和正是坐在小咪旁边。小咪很喜欢跟我们聊天。糟糕,就跟现在的情况、队形一模一样。
“昨天晚上大家说英语的广播里面,主持人说的那个企鹅笑话我早就听过了,我姐姐说……”阿和笑说,沈佳仪聚精会神听着。
阿和在跟沈佳仪讲话的时候,总是非常的成熟,听得沈佳仪一愣一愣的。
国中时期的阿和已经可以从汽车谈到计算机,再从计算机谈到国外的风土民情,简直是个小大人。对比阿和的博学多闻,我的幼稚显得狼狈不堪。如果我们三个人聊在一块,久了,就很容易出现我意兴阑珊的画面。最重要的,是阿和这家伙跟我交情长久,是个很不错的朋友,这点尤其让我泄气 。
于是悲剧发生了。
那时我面临踢班压力,放下尊严与沈佳仪在每节下课练习数学解题(其实根本就是被指导),我将数学参考书放在沈佳仪的桌子上,两人反复操作数学式子的答案推演,有时连中午吃饭也放了张涂涂写写的计算纸讨论,一刻都没放过。
记得是堂自习课,阿和百般无聊,提起最近学生间一则乱七八糟的谣言,说有一批僵尸从大陆的偷渡舢舨登陆台湾,在中部山区游荡。那个传言在当时非常盛行,甚至上了报刊杂志。
“不要跟我说那些,我很胆小。”沈佳仪不悦,阿和立刻识相住嘴。
啊,博学多闻我是没有,但要比吓人跟胡说八道,我可是才华洋溢。
“我听说那批僵尸不是一开始就是僵尸的,而是在大陆渔民偷渡时在台湾海峡被淹死,浮肿的尸体跟着空船……”我说,却被沈佳仪严厉的眼神打断。
“柯景腾,你不要一直说一些我不喜欢听的东西,那个很没有营养。”沈佳仪口气毫无保留。
嗯,果然开始怕了。看我怎么再接再厉把你吓坏。
“由于撞上阴时的关系,那些肿起来的尸体在一上岸的时候变成了僵尸,在月光下开始朝山里跑,一路吸人血一边傻傻地跑,不知道要跑去哪里。我哥是念彰化国中的,他说晚上还有人看到那群僵尸在八卦山上面跳。没有的事情不会突然被传,一定是有什么……”我越说越起劲,先起了头的阿和当然聚精会神地旁听。
“可是也没道理尸体一上岸就会变成僵尸啊?阴时有这么厉害吗?”阿和有些怀疑。
“所以也有人说,是会法术的船东害死了偷渡客,再用茅山法术控制了尸体变成僵尸,没想到后来船东自己也被僵尸咬死,让那些没大脑的僵尸就这样一路吸血逛大街。”我绘声绘影,不时观察沈佳仪纠结的神色。
“这太扯了,是怎么传成这样的啊?再说船东把他们变成僵尸又能干吗?”阿和不解,但已经踏进了我的阴森领域。
“那些我怎么知道,只是很确定的是,海巡署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有发现船东的尸体,尸体上还有僵尸的咬痕。这些都可以在报纸上找到新闻,假不了的。还有啊,根据哪些僵尸跳啊跳的路线,这几天就会经过大竹了……”我故意扯到沈佳仪家住的大竹,让恐惧的氛围更浓重。
只见沈佳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却没有停止胡说八道。
“你自己想办法好了。”沈佳仪突然低下头,将我的参考书轻轻往前推了几公分。
我有些傻住,阿和也尴尬地停止发问。
“喂,我刚刚是开玩笑的,其实那些僵尸没有要往大竹跳啦,应该是沿着中央山脉跳到台湾尾巴啦。
”我不知所措,看着低头不语的沈佳仪强自翻案。
但沈佳仪不说话就是不说话,当我是团没营养的空气,自顾温习她的功课。我又说了两句也没响应,只好悻悻然回到我自己的位子,烦闷地解数学。
接下来的几天,沈佳仪还是对我不理不睬。我本以为再多捱几天就会没事,但沈佳仪的脾气似乎硬到出乎我意料。
每天早上我将早餐摔进抽屉后,照例趴下去装睡,但我的背再也得不到那尖锐的呼唤。沈佳仪完全不跟我讲话,在走廊上错身而过也彼此回避眼神,而我也干脆不再回头,免得接触到沈佳仪冰冷的脸孔。沈佳仪倒是与阿和越来越有话聊,有时声音还大到我不想听清楚都办不到,让我胸口里的空气越来越混浊。
月考越来越近,我的心里却越来越闷,想说干脆被踢到美术丙班算了,就不必再受这种纾解不开的气。
如果时光倒流,我是不可能再扯一次鬼故事强塞沈佳仪的耳朵,但要我事后低声下气道歉,当时心高气傲的我也办不到,毕竟我已错过了道歉的黄金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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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景腾,你是不是跟沈佳仪吵架了,最近都没看到你们讲话。”怪兽看着天空。
“靠,你不懂啦。”我也看着天空。
“果然是吵架。你们到底在吵什么架啊?你成绩这么不好,跟沈佳仪怎么会有架吵啊?”怪兽转头看我,大惑不解。
妈的,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逻辑,亏你的成绩还比我好。怪兽,你再这个样子下去可不行,一定交不到正常的女朋友。
“怪兽,你跟小叮当熟不熟?”我问,翘起二郎腿。
“不熟,冲虾?”怪兽呵呵笑。
“帮我借台时光机。”我说,看着云。
再这么看天空下去,迟早我也会变得跟怪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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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越来越无趣,每天上学变成了心情紧绷的苦差事。
考前三天,坐在我右后方的阿和拍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把历史、地理、健教课本拿过来。”是沈佳仪秀丽的字。
我心情复杂,想别扭地不肯照办,但我的手却自动自发解开挂在桌缘的书包,将几本课本高高伸过我的头,让坐在后面的沈佳仪接过。
放学时,沈佳仪经过我的桌子,顺手将那些课本轻轻放在我面前,若无其事地去坐她的校车。我还是没有开口跟她说话,只是将课本打开。
毫无意外地,里面写满了一行又一行的批注,一行又一行的荧光划记。
“是担心我,还是瞧不起我?”我心中百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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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级下学期最后一次月考结束,暑假平平淡淡地过去,整个暑期辅导沈佳仪都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我跟阿和说话时,沈佳仪便专注做自己的事,沈佳仪跟阿和说话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回头插嘴自讨没趣。
三年级开学的第一天,赖导站在讲台前,拿着一张丙班名单宣布被精简出去的同学,气氛肃杀。我终于忍不住跪在地上,双手靠在椅子上合十祈祷。
“你干吗这么幼稚?你根本不会被踢出去。”沈佳仪突然开口,神色冷峻。
“为什么?”我茫然。
“因为有我帮你。”沈佳仪嘴角有些上扬。
赖导念完名单上的学号与名字,果然没有我。
没有我,没有我。
“恭喜。”沈佳仪咧出笑容,好像我们之间从来不曾尴尬过一样。
“……”头一次,我说不出话来。
说不出“我一认真起来,厉害到连我自己都会害怕啊!”。说不说“拜托,这种事轻轻松松啦!”。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赖导念完了名单,随即发给大家新的班级学号以及安排新的座位。新的座位,意味着我离开美术甲班的破烂原因也跟着不复存在。
“柯景腾,你坐在沈佳仪前面表现不错,希望你继续保持下去。”赖导颇安慰地看着我,拍拍我的肩膀。
拍个屁,我真想在赖导的耳朵旁边大吼:“把我安排到沈佳仪前面或后面、左边或右边,不然我会像个炸弹一样吵个没完!”但没有。
沈佳仪看着我,她的右边位子还是空的。
“你去坐那里吧,从今天开始就要认真拼联考了,你很聪明,拼拼看能不能进红榜,创造奇迹。”赖导指着一个我无法理解的空位,我心中所有期待顿时被掏空。
李小华的后面。
一个开启月老故事的位置。
“柯景腾,你的数学很好啊。”
李小华第一次转头跟我说话,就用了令我吃惊的句型,加上一个特灿烂的微笑。
“还好吧,你的成绩才超好的。”我说,看着桌上刚刚发下来的考卷。
在沈佳仪的调教之下,这张数学考卷上的分数是九十五,而李小华手中的数学考卷,却只有九十。
但一张平时考的考卷不能代表什么。由于二年级下学期的“开始看书”,我的全校名次从三四百名窜一路升到一百多名,然而李小华的成绩可是跟沈佳仪不分轩轾的程度,俱在全年级二十名左右,在我的眼中都是遥不可及的书虫怪物。
“你这题写对耶!那你教我这题证明题怎么写好不好?”李小华将她的考卷放在我桌上,这动作让我不知所措。
“喂,你是在开玩笑吧?我只是碰巧遇到一张我都会写的考卷而已。”我说。我这假天才居然紧张起来。
“才不是,我早就知道你只是不读书而已。”李小华笑笑,将笔递给了我。
我只好半信半疑地解证明题给李小华看,完全猜不透李小华的脑袋在想什么。解着解着,李小华露出佩服的表情。
坦白说,一个成绩特好的女孩对我露出这个表情,我完全没有一丝成就感,只是觉得莫名其妙……跟难堪。
我远远看着沈佳仪。
阿和那小子居然通过“换位子”的卑鄙动作,跟沈佳仪继续坐在一起。可恶,如果我也有那种厚脸皮就好了。
“对了,你这学期的理化参考书买了吗?”李小华打断我的思绪。
“啊,还没,有推荐的吗?”我回神。
“不是啦,我只是想说,如果我们用不同牌的参考书,以后就可以互相解对方参考书上的问题了,这样就可以懂更多,不是很好吗?”李小华从书包拿出她选的理化参考书。
我虎躯一震。
这女孩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我们同班两年多,所讲过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大多是“借过”、“谢谢”之类的发语词。但李小华该很清楚我的调调跟成绩才是。
跟我一起交叉使用参考书?简直莫名其妙。
但李小华可是相当认真。
当时理化学的是电学,课本里头全是奥姆、电阻、安培等来自亚力安星球的名词。有次理化考卷一发下来,我又落在凄惨的及格边缘。
然而李小华这个女孩,对我的烂考卷似乎有另一番见解。
“咦,这一题你会喔,教我。”李小华拿着非常高分的考卷,将她错的、我却意外答对的问题拿来问我。
“这个自修上有解答啦,你自己看啦。”我肯定是脸红了。
“如果我看得懂,我就不用问你啦,还是你不想教我?”李小华眨眨眼,看着我。
于是我只好努力压抑羞耻地想撞墙的冲动,教起功课好我一百倍的李小华理化。后来我慢慢知道,所谓的成绩好有很多种原因,“努力用功读书”是最普遍的一种,也是最扎实的一种。而李小华就是这样的类型。
李小华读书没有特别的方法,就是一股傻劲地念,在她的心中却很羡慕别人可以靠天资节省下跟书对话的时间,去做一些更有趣的事。例如……看言情小说。
“柯景腾,你看不看言情小说?”李小华问,转头将参考书放在我的桌子上念。
“看个蛋,光是看到封面我就觉得很倒胃了。”我说,看着自己的理化参考书,上面的笔记密度已经到了我以前绝不敢想象的地步。
我一定是疯了。
“其实言情小说很消遣啊,我姐姐跟我都会看言情小说,喏,这本借你,下礼拜要还我喔。”李小华自己打开我吊在桌缘的书包,小心翼翼地将一本言情小说放进去。
“喔。”我应道,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时间看完。
唉,我的自尊心使然,为了应付李小华问我的理化问题,我必须将参考书上的问题反复演练,推敲个中奥妙,确定自己解释问题的方式没有混杂“自我想象”的部份。除了理化,我还得教李小华我最擅长的英文,为了不漏气,我还买了一堆英文试卷等着写。
天啊,没有“啰唆魔人”沈佳仪的督促,我还是不知不觉变成了书虫。
周末,我在家里快速翻完了生平唯一一本的言情小说,内容大概是一个开着跑车的多金贵公子……好吧,其实我忘光光了。礼拜一到了学校,李小华迫不及待地问我对言情小说的感想。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李小华热切地问。
我决定答非所问。
“从现在开始,我讲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给你听。内容超精彩,要抱抱有抱抱,要亲亲有亲亲,要刀光有见血,爱到翻地腹地,杀到血流成河,通通都有。”我竖起大拇指,微笑道:“欢迎来到‘宫本勇次又带刀’的世界。”
李小华愣住,殊不知她已经进入我的领域。
“那是什么?听起来很恐怖。”
“一旦我胡说八道起来,连我自己都会怕啊!”
从此每天我都跟李小华说一段日本武士的豪壮恋爱史,让李小华每天都笑到肚子痛。故事主角是一个叫做“宫本勇次又带刀”的日本武士,顾名思义是个随身带刀谈恋爱的硬汉,他曾经在酒醉后跟一头母狼发生关系、生下一个杂种的黄毛小孩(宫本先生酒醒后,还误以为自己上的是公主);也曾为了一亲芳泽,跟一整艘海盗船杠上,发生百人斩的壮举(后来宫本先生发现那根本不是海盗船,而是可怜平民百姓的渔船);宫本为了寻找小孩的生母公主(唉,其实是只母狼),不惜一路捐精卖血上京都。
“不要再说了,你都乱说!”李小华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流出来了。
“请不要讥笑宫本先生的热血爱情。”我郑重提醒。
李小华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细线的模样令我深深着迷。而我随便脱口而出的白痴笑话,则引起李小华对我的好奇心。
在准备模拟考的国三节奏里,自修课越来越多,而李小华也学起以前我跟沈佳仪一起念书的模式,将参考书放在我的桌子上一起念。我想我真的很幸运,遇到的成绩好的女生,都毫无气势凌人的模样,反而让我对“成绩好”这三个字怀抱温馨的敬意。
当我整天在自己的世界里涂鸦漫画的时候,这些所谓的书虫,将自己的青春无怨无悔地倾倒在课本与参考书之间。每个人推到上帝前的筹码不一样,回收的东西自然也不相同。
这就是努力。
我再也不会看轻跟我朝不同领域努力的人。
联考的压力之下,同学间的竞争也越来越白热化,自修课班上都很安静。李小华跟我用一张计算纸放在中间,用写字代替说话。比起沈佳仪清丽的字体,李小华的字圆滑许多,而我的随手插画则始终在字里行间滚来滚去。
“柯景腾,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漫画家吧,可以走进日本的那一种。”
“那你想要念高中吗?”
“我想念复兴美工,可是我爸不会让我去念。你呢?彰女吗?还是越区去考台中女中?”
“彰女吧。”
“你成绩那么好,一定没有问题的。”
“可是我不像你,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
“分一点分数给我倒是真的。”
“嘻嘻。今天你还没说宫本勇次又带刀的故事给我听呢。”
在我跟李小华暧昧的那段时间,沈佳仪跟阿和的友情似乎也越来越饱满。
看着沈佳仪跟阿和也在自修课上传纸条的画面,我的心就往下一沉,看见明显也在喜欢沈佳仪的廖英宏常常在下课时跑去找沈佳仪说话,我就心中不痛快。
我知道人不能贪心,但我无法否认心中那份淡淡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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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怪兽,则完全无法理解我跟李小华之间正在酝酿着什么。
“柯景腾,李小华最近怎么一直缠着你?”
“缠着我?”
“对啊,看她一直缠着你,你都不会烦吗?”
“……怪兽,你还是专心看你的天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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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三第一次模拟考结束,成绩公布。
“柯景腾,恭喜你第一次进入红榜,全校第五十九名。”赖导拍拍我的肩膀。
“还好啦。”我腼腆地说。
人真的不能太高估自己的天分,这只会让“努力”这两个字失去应有的光彩。青春里的两个女孩,联手让我认识了这一点……并且拼了命相信,努力就会看见美丽的风景。持续不懈的一流努力,就会看见不可思议的世界。
领了红榜的奖状,回到座位。
“好好喔,真羡慕你的聪明。”李小华回头。
“哪……哪有……”我那没来由的自尊心再度落败。
因为你。
毫无意外,我喜欢李小华。
非常非常的喜欢。
但说真的,尽管李小华老是对着我笑,但我从来都不知道李小华是不是喜欢我,抑或只是对我抱着强烈的好奇心而已。
分手,只需要一个人同意,但“在一起”,可是需要两个人同时认可才能作数。恋爱就是要这么不确定才有趣,不是吗?至少我已经完成了我这一半的拼图。
那阵子我每天都充满朝气地去上学,一到学校,停好脚踏车,就迫不及待地从车棚飞冲到教室,有时还会在操场旁的花圃摘下一朵小野花,趁李小华还没有到教室前,将小野花夹在她桌上的透明垫板下,然后等待欣赏她看见小野花的表情。我生平第一首诗,也就出现在小野花旁边的纸条。
笔记本上的对话:
“嘿嘿,你家住哪?”
“干吗?”
“只是好奇而已。”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这么聪明,想知道应该就可以知道啊。”
放学后,我便骑着脚踏车等在校门口,看着李小华的爸爸骑摩托车载她回家。我深呼吸,一踩踏板,疯狂地跟上。
精诚中学跟市区隔了一道坡度陡峭的中华陆桥,平常骑脚踏车上去,屁股都要离开坐垫,使尽全力才不会使自己中途放弃、用牵车的方式解决(精诚中学的毕业生,八成都有一双筋肉纠结的萝卜腿,唉……)。
恋爱的力量真的很不可思议,我一路狂追,无视可怕的坡度,紧咬着李爸爸的摩托车屁股。李小华当然知道我在后面狂追,她偶尔回头嘻笑的表情,仿佛在为我加油打气,让我完全忘却小腿肚的悲鸣。
“等着吧,这点困难怎么可能挡得了我。”
红绿灯下,我气喘吁吁看着扬长而去的李爸爸。
我花了几天,便用逐步缩短未知地带的方式,知道了李小华住在哪个区域。那地方距离我家只有五百公尺,以前小时候每天走路去民生国小时都会经过。
“今天你不要再追了啦,每次我看你冲马路的样子就觉得很危险。”
有天李小华放学时,走到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冲向脚踏车车棚的我身边。
“啊?那个还好啦。”我抓抓头,有些不好意思。但手上还是在收拾东西。
“我今天已经跟我爸爸说要自己走路回家了,所以……”李小华的脸红了。
不由自主,我的呼吸暂时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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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美妙的一天起,李小华开始跟我一起牵脚踏车回家。我们靠右边走,我走在外侧,李小华走在里侧,所以我们中间隔了一台很碍手的脚踏车。
“你想知道我家在哪里,到底是为什么啊?”李小华抿着嘴唇,眼睛在笑。
“知道你家在哪里后,我晚上遛狗就可以去附近走走啊,晚上无聊骑脚踏车乱晃,也多了一个地方可以绕。”我胡说八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知道李小华家住哪里。
“对了,我还是觉得,你一开始认真念书就进红榜,真的很厉害耶。”李小华看着我,语气佩服。
“那个还好啦,你们这些成绩很好的人才真的很厉害,居然可以从国一就开始努力用功到现在……三年耶!我根本没办法想象自己有那种毅力。”我坦白。我的聪明,原来只是一种退缩的惰性。
“你那么聪明,念自然组一定很适合。”李小华突然说。
“念自然组?”我有些讶异。
因为我心中已经暗暗盘算,如果爸不让我考复兴美工、强烈希望我念普通高中的话,我笃定会挑没有物理化学的社会组。
“对啊,你的数学不错,理化也很棒,念社会组太可惜了。”李小华笑笑。
天啊,这其中误会可大了。我的数学是沈佳仪一题一题帮我开窍的,而我的理化更是李小华你自己不断地逼问我一堆电学原理,害我回家只好一直猛K理化参考书,你怎么会一副“柯景腾理化很棒”的表情?
成功路巷口。
“我家快到了,走到这里就好了。”李小华停下脚步。
“不可以送到家门口吗?”我好奇。
“再过去的话,我会生气喔。”李小华有些局促。
“那,明天见啰。”我跨上脚踏车,挥挥手。
“宫本勇次又带刀先生,明天见啰!”李小华笑着挥挥手。
我们一起牵脚踏车回家了几次,每次都送李小华到她家的巷口就止步。我能体会女孩子跟男孩子一起回家,不想被邻居或家人撞见的担忧。然而我开始受不了那台从中作梗的脚踏车。
于是我早上提前十分钟从家里出发,再将脚踏车停在中华陆桥前,用跑步的方式飞奔到学校,气喘吁摘一朵花,压在李小华的桌垫下,然后写上一首诗,画上一个图。如此一来,我才可以在放学后,跟李小华轻轻松松地走路回家。
同学间也开始察觉我跟李小华间不寻常的气氛。尤其大家回家的路线都一样,想回家就得经过中华路,所有人都看见我跟李小华肩并着肩一块聊天走路。
“谈恋爱喔!”廖英宏笑骑着脚踏车从我们面前经过,丢下一句。
“你放怪兽一个人等校车是不行的啦!”许博淳也在脚踏车上丢下一句。
“柯景腾,你最近被这样缠住都不会生气喔?”怪兽还是在状况外。
没有了碍手碍脚的脚踏车,我跟李小华就可以用更舒服的步调,选择更幽静的路线回家。然后,嗯嗯,李小华的肩靠我越来越近,她的左手紧紧贴着我的右手。
我的心跳有没有加快,我不清楚,因为我的灵魂已经完全失控。
距离握住李小华的手,只有一个停止呼吸的距离。
“……”我。
“……”李小华。
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张开手,牵住她。
两个人就假装手没有紧靠在一块,嘴里聊着班上的同学,今天发生的趣事,我的狗,她的姐姐,幻想中的高中生活,以后想过的日子,期待完成的梦想。
就是没有牵手。
好几天就这么过去,每天早上我都向天发誓,放学一定要牵住李小华的手,但关键时刻到了的时候,我都处于脑袋空白的当机状态,无法更进一步。
我想我是丝毫不值得同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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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下大雨,我们俩一起撑伞回家。
我很绅士地将伞靠往李小华身上,让她不会被大雨淋到,自己却湿了大半边,雨水沿着头发倾坠而下,爬满我的脸。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情吗?”李小华怯生生问。
“嗯啊。”我看着她,李小华的侧脸真可爱。
“为什么你都不牵我的手啊?”李小华似乎咬着牙。
“……”我一震,脑中整个混乱。
李小华停下脚步,看着我,她清澈的眼睛毫不放过我的窘态,连眨眼也没有,拼命想要看穿我心思似的专注。
我慌了,竟脱口而出:“因为,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手足无措。
李小华的身子一震,沉默半晌,两人又继续在大雨中前进。
两人来到陆桥上,看着下面空荡荡的铁轨,天空没有尽头的灰蒙蒙,雨水不断坠落。坠落。
“你喜欢的人,是沈佳仪吗?”李小华的声音很细。
“啊?”我愣住。
“我以前坐在教室后面,常看到你们聊天聊得很开心,我就在想,你们应该会在一起吧。”李小华看着铁轨。
没有火车经过,铁轨只是单调的线条。雨水也仅仅是灰色的涂鸦斜线。
“才不是那样,我跟沈佳仪只是喜欢聊天的好朋友。”我失笑。
“当时我就在想,你一定是个很特别的人。要不然沈佳仪才不会找你讲话。”李小华自顾自说着。
“吼,她根本就是欧巴桑好不好,上次她还送我证严法师的静思语语录,要我静下心来念书,天,证严法师耶!念南无阿弥陀佛那个!”我强调,夸张地笑了出来。
“……”李小华没有转头看我,只是看着铁轨。
“反正,我没有喜欢沈佳仪。”我笃定。
“一点点都没有喜欢?”李小华伸手,摸着雨。
“沈佳仪是欧巴桑星人。”我超级笃定。
就这样。
就这样。
在对话失焦到沈佳仪身上的过程,我已错过向李小华告白的最佳时机,更没有顺势牵住李小华的小手。
大雨一直下一直下,越来越大的雨珠沿着伞缘倾泻在我的脸上。
等到回神,我已经二十六岁。
“一起回家”这四个字,不管在哪个生命历程,都有很浪漫的意义。
“一起”代表这件事一个人无法独立完成,“回家”意味着背后的温馨情愫。
第一次与你一起回家的人,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十三年后,我闭上眼睛,还是可以看见……
偌大的中华路上,黄昏下,我腼腆地跟李小华牵着脚踏车,天南地北聊天踏步的画面。或微风,或下雨,或晴天,或阴天。
心中会有一股激动,旋又复归惆怅。
只剩下桌上的那把小纸伞,与淡淡泛黄的最后纸条。
国三下学期,联考的战斗气息越来越浓厚,所谓的黑名单已经完全失去意义,即使是我也忙着靠用功谈恋爱,无暇在上课中搞笑。
黑板右侧总是写满明后天班级测验的范围,第几课到第几课,或是第几学期到第几学期,不复出现吵闹同学的学号。黑板左侧用红色粉笔涂满触目惊心的阿拉伯数字,每天都在倒数。
当数字归零,便是我们与联考大魔王决一死战的最后时刻。
“等到联考结束,暑假大家喜欢打多久的篮球就可以打个够本。但在面对联考的关键时刻,我们必须尽一切努力考好。这是人生的第一场战斗,不进则退……”赖导就像每个故事里的刻板角色,理念很古板又欠缺说服力,跟《Brave Heart》(勇敢的心)里梅尔吉柏逊涂着半脸的蓝漆,跨乘战马来回呼啸的讲说差之远矣。
但当时可没有人有闲情逸致去反驳他。集体沉浸在用功氛围里的怨念是很可怕的。
五花八门的测验卷,一捆又一捆地塞在专门搜集考题的大铁柜里,只有赖导跟班长拥有打开铁柜的钥匙。每次铁柜一开,测验卷在几秒内就会飞到每个人的桌上。日复一日,满腹经纶的铁柜变成了大家机械化生活的核心。
我从来没看过铁柜空掉的那一天。
不只是体育课、美术课、音乐课,每一堂课程提前结束的科任课,全都被联考的鬼魅借尸还魂,变成无数堂令时间静止的自修课,每每只听得见原子笔在桌子上打桩似的单调声响。嗒嗒嗒,咚咚咚。
即使是赖导坐镇的自修课,李小华与我也毫不避嫌地挤在一张桌子上念书,互相请教不懂的问题,用最有感觉的“纸笔交谈”模式。
每天早上冲到学校后,我总会先到福利社买一盒牛奶当作招呼,贴心地放在李小华的抽屉里,即使赖导正盯着我看,我也照做不误。我这个人的毛病就是老想硬着干。而赖导也的确没有用怀疑的眼光审问过我们俩,毕竟我的学习成绩正以相当惊人的速度往上攀升,甚至来到全校二十、三十几名的位置,进入红榜变成家常便饭,令赖导感到“啊,我果然是严格的名师,竟将冥顽不灵的柯景腾拉拔至此!”的安慰,无暇管我发愤念书的动力是不是李小华。
我越来越好的成绩,跟摩西只手劈开埃及红海有异曲同工之妙(哪里像了!),有些同学以强烈的好奇探询我使用哪一牌的参考书,或是在哪里补习等等,才能创造出如此异常的成绩表现。
“如果你整天被成绩比自己好十倍的女生问问题,看你会不会抓狂用功念书?”我简单响应,这可是个中滋味。
……然而我暗杠了“但你还得爱上她”这真正的诀窍。
后来赖导汲汲营营为每个人订立模拟考必须进步的名次,并不断重新分派座位,希望能创造出传说中
“最适合考生”的完美队形。但不管李小华在我的左边或右边、前面或后面,赖导就是不敢将我与李小华的位置分开,生怕我的成绩就此下滑。
站在私立学校需要固定数量好学生坐镇大学联考榜单的立场,教务处开始一连串说服国中部全校排名前一百名学生“直升本校高中部”的讲座。如果联考成绩超过六百分却选填本校精诚中学,就可以得到每学期补助的一万元奖学金;总分若是低于六百、高过彰化高中或彰化女中,却选填本校直升的人,就可以得到每学期补助的六千块奖学金。
“而且,我们将提供最好的师资给前面两班,这些老师有的是台中大学重考班的名师,有的在彰化补习班执教好几年,口碑不错,保证都是一流的老师……”赖导振振有辞。
其实奖金不算诱人,对于师资好不好大家也不甚了解,但身为全校成绩最整齐的一班,大家共同留在这间学校再当三年同窗的意志相当坚定,毕竟彰化高中是男校,彰化女中是女校,而本校精诚的男女同校才是真正的恋爱王道!
倒是李小华,对于继续留在精诚念书完全不做考虑,这点让我感到很困惑。
“你不考虑留在精诚吗?”我写道。
“不考虑。”李小华。
“如果你瞒着爸妈把奖学金黑走,那可是一笔很爽的零用钱啊!”我写道。
“……”李小华。
另一方面,毕业纪念册的制作如火如荼展开,由我与沈佳仪、阿和、杨泽于等人负责。
每到周末假日我们就会到阿和家的客厅讨论,或是干脆请公假到学校的图书馆剪剪贴贴大家缴交上来的生活照、个人照。而身为美术班,所有科任老师的照片都由我们这群负责毕业纪念册制作的小组,逐一素描完成。
而我,很高兴又有机会跟沈佳仪这欧巴桑星人抬杠,好像我天生就欠教训似的。
“喂,柯腾,最近我跟博仔回家时都看见你跟李小华走在一起耶。”阿和笑笑,挑选着大家合影的照片。
混蛋,你这个居心不良的家伙。
“对啊,我们家住得很近。”我边笑边写着文案。其实很想对阿和来个飞踢。
虽然我已经有了李小华可以喜欢,但无法就这样否认自己对沈佳仪的好感。
“你们是不是在搞暧昧啊?”阿和不放弃,穷追不舍。
“还好啦。”我对着阿和比了个无形的中指。
当时计算机还是稀有的宝贝,专业臭虫制造公司微软连win 3.1都还没诞生的原始年代。毕业纪念册的制作完全是手工,得仰赖学校统一发布的格式与标准,兼参照一张字形大小表,以方便厂商后续的打字与印刷。
沈佳仪用铅笔跟尺,在预备黏贴照片的云彩纸上仔细标出每一张照片该在位置,并细画出每一个字座落的空白方格。我跟杨泽于则专司文案。
“柯景腾,你是不是喜欢李小华啊?”沈佳仪突然开口。
“是啊。”我老实回答。
“你不觉得现在这种年纪,谈恋爱真的是太早了。”沈佳仪古怪地看着我。
“是啊,我也觉得太早了。”阿和附和。
“喔?说来听听。”我不服气的神色,大概无法掩饰。
“你想想,你跟小华现在才十五岁,如果你们现在就在一起了,真的可以一直当男女朋友直到三十岁结婚吗?”沈佳仪大人的口吻,飘忽的眼神。
“为什么不可以?都十五岁的人了,怎么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对方?”我说,如果要认真回溯,我可是从幼儿园就开始春心荡漾了。
“就算你们彼此喜欢,但就是不可能一直当男女朋友啊。如果早就知道一定会分手,为什么还要这么早谈恋爱?这样不是很没有意义?”沈佳仪很严肃地说。
“你一定会死,那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死一死?”我拄着下巴,实在是不爽到极点。
“这根本就是不一样的东西,你真的很幼稚。”沈佳仪叹气。
而即将毕业的我们,不可免俗地开始在桌子底下传递留言册,大家开始重复填上好友的留言册里填上自己的兴趣、未来的希望、鹏程万里、百事可乐等老套。
当初在李小华的留言本上写些什么东西,我已无法记忆。只依稀记得在兴趣一栏写上“丢养乐多”,署名“宫本勇次又带刀”,总之没一个正经。
即使我乐于在别人的留言册上瞎搞,但当时我觉得跟所有人做一模一样的事非常倦腻,于是根本没有去书店买美美的留言册让大家写点东西。
“你干吗都不传留言册?我想写你那本耶。”廖英宏推了我的肩膀。
他的留言册被我乱写脏话跟画满生殖器,满脑子都想报复。
“很多人不都是要直升高中部吗?既然以后还会在一起,现在写这些离别的话不是很诡异?”我直说。据我所知,班上至少有一半的人都打算直升。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你一定会后悔。”许博淳用不适合他的老成口吻说道。
“我很认清我自己啦,我国小那本留言册根本怎么找都找不到。我是个无法保管东西的人。”我打呵欠。
是啊,无法保管东西的人。
李小华上课跟我一起念书,下课一起聊天、在学校里散步,放学一起走路回家,两小无猜的相处模式,终于还是出了问题。
“最近她们都说,我没有时间跟大家在一起。”李小华略显忧色,眼睛飘向她们。
所谓的她们,指的自然是班上女生中的一个小团体。
学校里的小团体文化丝毫不奇怪,男生跟女生组成小团体的方式不大一样,贴切形容的话,男生喜欢
“凑”在一块,女生喜欢“腻”在一块,而女生之间的联系比男生还要紧密许多,毕竟男生不会相约一起去上洗手间,也不会发生久而久之经期就一起驾到这种事。
“怪兽也这么说啊,可是怪兽很坚强。哈哈。”我笑笑回道。
后来怪兽当然终于明白我喜欢李小华,尽管没能陪他一起等校车,他还是很有义气地借我《少年快报》,中午吃饭还是会跟我一起啃肉粽。怪兽一点也不复杂,纯粹用蛋白质跟漫画制造出来的人。
“不一样。”李小华皱眉,在计算纸写下:“她们对我很生气,说我都不重视她们,希望我不要那么常跟你在一起。”
我看了,其实蛮火大的。
我跟班上的女生都颇有交情,不论是国一或国二的毕业典礼表演活动,都是她们十个女生加上我一个男生,代表班上到县政府礼堂演出。而我当了三年的学艺股长,每次遇到教室布置都是这些女生跟我通力完成,大家都相处得很好,因此毕业旅行时男生里也只有我,才能在女生房间里打一个晚上的牌(跟沈佳仪玩牌可说是限制重重,玩二十一点被强制补牌,玩捡红点分数必须除以二,唉,怎么玩怎么输)。
现在,这群同样是我朋友的人,叫李小华不要那么常跟我在一起,我实在无法理解。是看不惯什么?
“我不懂。”
“总之,最近下课不要来找我。”
我皱眉,只能无奈接受,回头瞪了那群所谓的“她们”。
联考越来越近。
我跟李小华之间模模糊糊地产生无形的距离,这份距离有着说不出的刻意与扭捏,让我无法理解。例如,李小华说好说歹就是不肯让我们的毕业照片摆在一起,后来竟成了我最大的遗憾。
有天放学,我在位子上跟怪兽一起看完了《少年快报》后,李小华还在跟那群女生聊天,我看了看表,已经五点半了。
“走吧。”我背着书包,走到李小华旁边,那群女生突然静了下来。
“不了,今天我爸爸会来载我。”李小华的眼睛有些飘移。
我明白了。然后慢慢扫视了那几个女生的眼睛。
“嗯,那我先走了。”我说,神情不太自然。
我怏怏跟怪兽走到等第二班校车的大树下,重复看着《少年快报》。怪兽知道我心情不大好,却一直很白目地问我跟李小华到底怎么了。
“没有什么啊,就是给她多一点时间跟朋友相处。”我困顿地看着天空。
这场恋爱来得实在太晚。李小华以后不念精诚了,要去念尼姑学校彰女,我与她可以相处的时间也很珍贵啊,“她们”凭什么要这样剥夺我?
“就这样喔?”怪兽歪着脖子。
“就这样啊。”我打了个呵欠。
“唉,女生就是这样,你别想太多啦。”怪兽拍拍我的肩。
你又懂女生了?我看着怪兽,却没有说出口。
有时候许多关心真的很廉价,但都是出于好意。这样的好意没道理招来冷嘲热讽。之后情况却没有好转。
接连几个礼拜,放学时李小华都让她的爸爸载回去,与我之间甜蜜的、一路散步回家的习惯,就好像不曾存在过似的。
我很难受,但当时只有十五岁半的我,并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反应。
直到某一天,李小华的爸爸终于没空来接她,于是我顺理成章跟她一块走回家。我走着走着,在“再怎么样,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差”的心理建设下,鼓起勇气,轻轻伸出手。
我的手背,战战兢兢贴向李小华的手背。
“不要牵我。”
李小华没有看我,只是低头。
“我只是……”
我艰涩地说,空气好像变成酸的。
“不要牵我,拜托。”
李小华越走越快。
毕业纪念册终于发到每个人手上的那天。早上,数学课的复习测验结束。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张跟着交换考卷夹递过来的纸条,跟一把精致的小竹伞。
小华的字。
纸条里短短两句话,就像拳王泰森瞄准鼻心的一记左直拳,再加上轰碎下颚的右勾拳。我的灵魂不等教练丢白毛巾,直接摔出脑窍,唏哩呼噜。
我没有哭。至少没有当场流出眼泪。
我的自尊心一向硬可比铁,在灵魂出窍复又回返后,我只感觉怒火中烧。
“三姑六婆直娘贼,通通去吃大便。”我看着那把小竹伞。
第二天,我剃了一个接近光头的大平头到学校,并且跟同学换了个位置,依照纸条上的只字词组,彻底远离那个并不希望继续跟我接触的女孩。
摊开参考书,我一言不发就开始解题。现在的我,已经被训练成一台效率极高的解题机器。
“怎么了?干吗剃平头?”
沈佳仪也跟同学换了个位置,从左后方直接问我。
我们好久,都没有像以前一样坐在一起了。
“你也在里面吗?”我回看,语气不善。
“什么啊?”沈佳仪不懂。
“嗯,我想你也没那么无聊。”我又回过头,继续写我的题目
。
沈佳仪见我心情恶劣,倒也真不敢接话,也不敢笑我的平头是怎么个突发奇想,或是皱眉说我幼稚。
只是从第二天开始,沈佳仪就待在我固定的左后方,慢慢等待我心情缓解的时刻。
然后,我的背又开始出现原子笔的墨点。
实话说,要等我情绪缓解还真有得等,因为我被遗弃得莫名其妙。但多亏沈佳仪又开始刺我的背,硬是逼我听她说五四三,才将我从解题机器的黑暗势力中拉回来。
毕业典礼后的聚餐,在大家往许博淳的脸上乱涂蛋糕的喧闹中结束。我假装兴致盎然地丢甩蛋糕上的奶油,注意到李小华只是静静地坐在餐厅角落,若无其事地吃着铁板烧。
“你真的喜欢过我吗?”我很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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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宣布停课,所有班级却默契十足地返校自习。
赖导将永远挤满各种应题范围测验卷的铁柜打开,像红十字会到灾区丢送粮食般,把测验卷一捆捆丢到讲台下,让有心变成联考奴隶的任何人随意取用。于是大家在一种高度忧患意识下,一反厌恶写测验卷的常态,纷纷冲到讲台下抓狂似地抢夺考卷,好像联考的题目偷偷藏在里头似的。
在我看来,根本就是一种结构性的疯狂。
返校自习准备联考,我花在跟沈佳仪精神告解上的时间,并不下于我花在书本上的反复阅读。因为我知道自己可以拿到的分数早就超过彰化的第一志愿彰化高中的录取标准,而沈佳仪更不必说了,就算去台北考北一女也没问题。
既然如此,分数高低的意义就只是将别人踩在脚下或是被别人踩下脚下罢了。
“现在可以说了吧?你跟李小华是怎么回事?”沈佳仪突然开始幼稚。
“我喜欢她。”我看着远处的李小华。
李小华的周遭,再度被那群所谓的“她们”给围住,几个女生拼命地将桌上的测验卷写完,然后交换改,然后再写新的考卷,孜孜不倦,不倦孜孜。看得我心烦意乱,很想一人一脚。
我慢慢将事情的始末快速交代一遍,也将纸条上的讯息说给沈佳仪听。
“我想,既然她都这样说了,联考过后一定会好转的。”沈佳仪鼓励我。
“真的吗?”我眼睛一亮。
“她的意思应该是这样吧?你又没真的惹她生气,不要想太多。”沈佳仪笑。
“这样说也对,不过……她要念彰女耶?这样我还有救吗?”我皱眉。
“人生的事很难讲,只是念不一样的学校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专心准备考试,不要让她失望。”沈佳仪像个叨叨絮絮的欧巴桑。
“天啊沈佳仪,你怎么有办法把这么大人的话说得这么熟?”我感到好笑。
“她如果觉得你是个经不起打击的笨蛋,事情就会变得很棘手了。这个年头没有女生喜欢照顾老是一蹶不振的男生。”沈佳仪瞪着我,“那只会让女生觉得自己像个老妈子。”
“不过我真的就是经不起打击的那型。超脆弱。”我大方承认。
“……你真的很幼稚。”沈佳仪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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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考结束。
毫无意外,我比彰化高中的录取标准多了四十几分,跟廖英宏、许博淳、许志彰、李丰名、谢明和、杨泽于、曹国胜、沈佳仪等人,一块直升精诚中学的高中部。怪兽联考失利,跑到云林工专,后来渐渐变成我记忆里的,一块很爱看漫画的蛋白质。
“你那么聪明,念自然组一定很适合。”她这么说过。
“是这样吗?”我看着天空。
于是,我硬是选填了我一点也不喜欢的自然组。为了她一句话。
至于那句话的主人,果然没有直升精诚,到了黑白制服为图腾的彰化女中。
我再没有,跟那位陪我走路回家的女孩,说上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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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华的生命里,我已是个用铅笔划下的,被手指涂抹再三的,一串意义不明的符号吧。
许博淳也拉着我,骑着脚踏车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