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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暖暖的伤 /文-林小福

时间: 2013-08-20 14:18:46  分类: 感悟日志  天气:晴天 
她用这一个拥抱与她的少年回忆作别,作别她对江锐没有缘由的纯真爱恋,作别她最无瑕岁月里的流光碎影。


一、

盛繁星有点局促地给潘小西看她新男友的相片,玩笑口吻中隐约带点忐忑:“当然没有林彦帅,不过对我很好——我就是看重他人好。”

潘小西也说不上开心还是不开心,拿着相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微笑着说:“那很好啊,真的,只要你开心。”

盛繁星已经可以主动坦然地谈起林彦,虽然神情当中并不是不惆怅。

小时候天行空般肆意任性的日子过去了,还能有这么一个人,安定地,温和地,予她以宽厚和依靠,已经不易,值得珍惜

这家机场附近的咖啡馆满嵌着落地窗,轩敞明亮,外面大片的蔷薇花累累缀了满墙。春末夏初,正是这座城市最鲜艳最明媚的季节。盛繁星自实习单位直接赶来,大红掐腰宽摆连衣裙,垂肩的蓬松卷发——看上去已经是职业白领般的伶俐精光。

可是潘小西还是记得高中时的样子:穿校服,扎马尾辫,一双清水眸子,安静地笑着看人,不怎么说话。

那时候高一开学没多久,回家的路上,潘小西说起新同桌盛繁星,赞不绝口。林彦说;“人家南方的女孩子就是不一样——哪像你,这么疯疯癫癫的。”

那时候的潘小西留很短的头发,男孩般伶俐泼辣。听了这话,她倒也不生气,满眼笑意、促狭地看着他,说:“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用不用我替你约繁星出来玩?”

潘小西有多少岁,认得林彦和江锐就有多少年。他们是邻居是同学,是知根知底的亲密老友—— 所以她怎么会猜不到林彦的心思,又怎么会不努力把盛繁星拉拢到他们的阵营里来?

盛繁星第一次和他们出来玩,是约在学校里的小篮球场。江锐打球累了坐在一边,微微仰头,没个正经的腔调,说:“烦心?你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儿啊?”

盛繁星是江苏人,高一时随爸妈调动迁到北方来。那时候还带点轻微的南方口音,前后鼻音分得含混。

林彦听了就重重一拳敲在他肩上:“胡说什么呢?人家叫繁星,繁星春水的那个‘繁星’。”

二、

盛繁星说:“江锐真值得你这么喜欢?都这个时候了,你自己要想想清楚。”

潘小西又何尝不明白。喜欢他什么啊?想想连自己都觉得惊诧。

他并非什么英俊多才的翩翩少年,无论时光如何变迁,仍然让人满心温存念念不忘——不过是极寻常的一个大男生永远的漫不经心,嘴上又从来不肯让人。中学里被她拖着一起回家耽误了打球,他也能发牢骚发一路,说:“劫财劫色你哪样也不占,非叫上我一起干什么?万一碰上了女流氓,没准还得你来解救我。”

他俩只要一遇到就像两个小朋友,免不了磕碰和吵闹——可隔一会儿又忘记了,感情还是好得不得了。从小到大认得十来年,习惯了亲密无间、胸无芥蒂,她从没觉得对他有什么不同的感觉

初中时年级里都说江锐和邻班的班花谈恋爱。当时潘小西听了也并不觉得怎么样,还专门跑过去问:“你眼睛瞎了,看上她什么啊?长得好看,还是胸大?”

她小小年纪的口无遮拦。就连江锐那么大喇喇的人听了都一时愣住,胀红了脸,半晌,他狠狠地推她一把,说:“这种话你也说得出,你到底是不是女的啊?”

她就是一直太不像个女孩子——至少不像他会喜欢的那种女孩子。他喜欢的女生,大概要像隔壁班的班花施柔,永远娇嗲嗲地带着三分笑,或者也要像盛繁星,大家闺秀似的,文秀安静。潘小西从小泼辣惯了,假小子似的大大咧咧,这怎么行?

只是这些事儿潘小西那时候全然不懂得,后来懂得了,大概也已经晚了。

三、

是什么时候动的心,真的连潘小西自己都不知道。虽然有时盛繁星被她打趣得实在不好意思了,也会反驳说:“你和江锐又是怎么回事儿?”

潘小西会马上否认:“瞎说什么啊——我们就只是哥们儿!”

旁边篮球场上林彦进了一个漂亮的三分球,潘小西不待盛繁星再开口,就“哦”一声,大声叫起好来,双手拢在嘴边喊:“这么半天不进球,江锐,你到底行不行啊?”

江锐听到了,气哼哼地往她的方向看一眼,赶忙又跑着回身去截球。

其实那个时候也还是懵懂的,可那急忙的撇清、暗暗的恼火,又都是那样的认真——后来细想,才觉得,或者隐隐然也有一种发端的欢喜——只是小女孩儿的心事,自己都不肯承认,压住了不晓得。

大学里有同学看潘小西带过去的相片。一张张匆匆都要翻过了,那女孩儿忽然指着某个人,漫不尽心地说一句:“这个男生长得帅。”

看一看,就是江锐。潘小西从来没觉得他帅,顺口应一句:“他也就凑合吧。”话出了口,心里却忽然恍了一下,当下也辨不出,到底是欢喜多一些,还是忐忑多一些。

那天她花了一整晚抱着相册从头看到尾——原来她有那么多和江锐一起的合影。

鼓着嘴比赛做鬼脸的,脸上乱七八糟抹着奶油庆贺生日的,联欢会一起唱歌的……所有相片中潘小西最喜欢的一张是高中毕业典礼之后拍的。乱糟糟的操场,淡蓝墙壁的高大教学楼,江锐站在她旁边,从小到大从来没变过的瘦,白T恤外面披了一件深蓝色的衬衫,伸出手来搭住她的肩。

那天也是潘小西叫的他,说:“江锐,过来,一起合张影!”

一张照完他要走了,又被帮忙照相的同学叫住,说:“江锐,你太高了,低一点——而且你们俩能不能显得亲密点?”江锐就皱眉头,说:“你哪儿那么多事儿?快点快点,再照一张完了”。

“好了好了,我数三下啊——三,二,一!”

三二一,镁光灯闪过,一切定格。最后的刹那,江锐微微偏头,抬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搭。

他最富关照意味的姿势,他最靠近她的距离,近于咫尺,但是他仍然不知道,连她都还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

四、

大一那个寒假的班级聚会,是他俩分别后第一次见面。潘小西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忐忑,可江锐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一见了她,就先摇头笑起来,说:“你怎么剪了这么傻的一个发型?”

熙熙攘攘的场合,他一如既往是热闹的中心,只顾上又说了一句:“最后等我一起走啊。”便被一群男生勾肩搭背地推走了——嘻嘻哈哈,拿着杯子在各桌之间穿来穿去。

林彦假期不能回来,盛繁星和爸妈回老家了,也不在。所以那天很晚的时候,只有江锐和潘小西两个,一起慢慢地走回家。

“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分开了。”潘小西忽然低声念叨了一句,“你……”

江锐没听清,过一会儿才问:“什么?”

“算了,没事儿。”潘小西摇摇头,两步跑到前头,转回身倒着走对他招手:“你倒是快点啊——不能喝还硬灌这么多。”

她还是觉得说不出口——总是想着,他们认得那么久,哪怕已经不在一处了,终归也还是来得及。

五、

四个人再次凑齐,已经是大二暑假的事情。

林彦黑了,也瘦了,不过更挺拔了,更精神些了。江锐拍拍他肩膀,笑着说:“林哥你真是太男人了——我崇拜你。”

那个时候夏季将末,也许是连着下了很久雨的缘故,不仅一点都不溽热,倒有非常清透的一种微冷。晚上的小街并没什么人。风疏一阵紧一阵地吹,雨下得似断似续。

他们去吃高中时最爱的那家麻辣烫。老板居然还认得他们,问:“都放假了啊?”

芋丸,海带,青菜,鱼丸,腐竹,豆腐泡……冒着暖暖的热气,香辣微酸。

他们乱七八糟地聊了很多,说到高兴的地方笑得直打跌。

老板说:“你们可都是高材生,以后出来都是赚大钱的人啊。”

“哪有什么大钱赚。”林彦笑笑说,“我毕业了先要在部队待十年,到哪里,以后怎么样,还都不知道呢。”

那晚盛繁星一直淡淡地笑着,不怎么说话。

他们围坐在那样矮小的桌子边。头顶是简陋的大块塑料撑起来的棚子,棚顶半高半低地悬着一盏昏黄电灯。雨密密细细的,积得太沉了,就会忽然间从顶棚的四边像倾倒一样哗一声流下来。

时间,大家忽然就都沉默下来。

后来想想,很多事情,大概那个时候,就已经有征兆了吧。只不过谁也不说出来,就还可以当作都不存在,不用去觉得。

六、

也是在那个暑假,听说了江锐有女朋友的消息。

那天他专门打电话过来,说:“我这周周末就回学校了,什么时候再出来聚一聚?”

潘小西满心惊诧地问他:“还有那么久才开学,着急回去干嘛?要转型做有为青年啊?”

江锐破天荒地有点不好意思,说:“跟我女朋友约好的。”

仿佛大脑有一刹那的空白,潘小西忽然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一下,又一下。

房子的隔音条件真是差,院子里有人的高跟鞋踢踢踏踏响,不知道是谁家有人弹着吉他唱歌,“回忆是抓不到的月光握紧就变黑暗”,旋律磕磕绊绊,翻来覆去,只是唱那一句。

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什么时候的事啊,怎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太不够意思了吧?”

“刚定的,我头一个就打电话给你了。”江锐嘿嘿地笑,问:“后天你有时间吗?趁着林彦繁星也还没走,我们赶快聚聚——见面再细说。”

放下电话很久,潘小西仍然有一种不信实的恍惚——她觉得无比熟悉无比亲切的江锐,最最漫长牢靠的感情,怎么忽然间,就都不同了呢?

七、

日子被风页页掀起,光阴被抛在流水之后。仿佛只是晃悠悠的,不曾长大,一切早已悄然改变。

大三时潘小西着实忙了一整年,似乎所有的专业课、实验和英语考试都故意要堆在一起把人累死。偶尔跟江锐通个电话,她也只顾着诉苦说:“我简直快要疯了,没法活了。”

江锐说:“你何苦把自己逼成这个样子,非出国干什么?留在你们学校读个研,文凭又不是拿不出手——还真打算献身学术啊?”

潘小西说:“照你这意思,我不用念了,以后跟你混饭吃?”

江锐就又打退堂鼓地说:“个人意见仅供参考,这人生方向的事情还得要你自己把握。不过我认真劝你一句,要谨慎考虑再往第三种人方向努力——我就不期望我女朋友有那么高的学历。”

自从江锐有了女朋友,潘小西就不像过去那么隔三差五地跟他联系了,瓜田李下都有嫌疑,更何况她本来就不是无所思。

听了这话潘小西便沉默了片刻,说:“我又没有拖后腿的男朋友,不正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吗——得了,不跟你说了,我忙着呢,看书去啊。”

更让潘小西郁闷的是,这其间还夹杂着一个博士师兄没完没了的死缠烂打。

最离谱的一次是他拿着一把玫瑰花跑到实验室想守株待,还在黑板上用红粉笔写“潘小西我爱你”。

丢人啊,丢人!很久之后潘小西都深恨自己从后门玻璃处看到了黑板上的大字,又看到了运动裤配皮鞋的男博士,当时自己就被吓得目瞪口呆,没有勇敢走进去把自己的名字擦掉,而是背着书包逃之夭夭。以至于整整一年她都觉得颜面无光。然而在电话里把这件事讲给盛繁星听的时候,她还是当成笑话一场,说:“桃花一定要宁缺毋滥。”这大概是老天告诉我不要分心谈恋爱,好好念书,出国去吧。

盛繁星问:“这事儿最后怎么收的场?”

潘小西说:“能怎么办?难道告诉他我不要找一个心理变态的老博士?我当然是当着他导师的面,态度很认真很严肃地跟他声明,我不打算在近期内考虑个人问题,我们俩儿不适合而且绝对没可能。”

盛繁星听了之后就在电话那端微微地笑:“你把话说得这么死干什么,要是有合适的,在你们学校找个男朋友也挺好的——难道你还是放不下江锐?”

潘小西忽然就笑不出来,隔一会儿才大咧咧地说:“他一个有主儿的狗尾巴草,我有什么放不下的?”

于是盛繁星就没再说什么,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八、

大四毕业前潘小西专门跑了一趟北京去办签证。

这之前,江锐那样认真投入的一段感情,终于也只是无疾而终——不过电话里听起来倒也没有多么消沉颓废,听说她要来,马上大包大揽说他去接人。

可是潘小西从机场大厅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了等在外面的盛繁星。盛繁星穿了一身红色掐腰宽摆连衣裙,过肩的长发烫成了微卷,越显一张面孔白皙小巧,倒是成熟了许多。

把潘小西四处张望若有所失的神情看在眼里,盛繁星只暗叹了声,说:“江锐的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联系不上。我们去找个地方坐着等他吧——我有好多的话要和你说呢。”

她们在附近的咖啡馆找了处位子坐下。西式二层小楼,爬山虎的藤蔓交叠,密密爬满油碧。从落地窗望出去,白色围墙上累累垂满了丰满热烈的蔷薇花。春末夏初,正是这座城市最鲜艳最明媚的季节。

盛繁星替她斟了一杯水,形容淡淡地说道:“有件事我说了你千万别惊讶——我和林彦分手了。”

潘小西想起高三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窗户外面杨树叶被风吹得唰唰响。她去交作业。隔着玻璃门就看到班主任正在跟盛繁星谈话。

能听出来盛繁星情绪非常的激动,但是她一句一句说得很清楚:“我喜欢林彦,他也喜欢我。我们两个会在一起好好努力,对自己的未来负责。我们的感情并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请您不要诋毁林彦,也不要诋毁我们的感情。”

她说完了就转身出来,不管老师在原地被顶得目瞪口呆。

盛繁星砰的一声推开门,正好和门口的潘小西四目相对。

很久之后潘小西依然记得,那时候盛繁星就快要哭了,泪花一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终于还是忍回去——像是告诉潘小西,又像只是要说给她自己听,她说:“我和林彦会在一起的,我们会好好在一起。”

阳光从斜后方射过来,把盛繁星面庞和发梢都涂一层淡淡的金色。她说得那么勇敢,那么坚定。

高考结束,盛繁星不负众望考上了北京的重点高校,而林彦的成绩一向并不太好,被提前批次录取,最后去读了军校。

走之前林彦再三地叮嘱:“小西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江锐,你要替我好好照顾繁星。”

江锐的学校也在北京,而潘小西,要一个人去遥远的南中国过她四年的大学生活

他们四个人高高举起杯子相碰,很软的塑料杯,材质实在不好,稍一不小心就要漏出来,但是端起来时,小心翼翼地,反而有种异样的郑重和端庄。

盛繁星说:“这么久之后才告诉你。是因为我们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其实我们去年秋天就分了,是林彦提的。他说,他们学校有一个女生,家里可能是有点关系的,对他很好。他觉得也不能这样耽误我——我们是时候该分开了。那个时候我每天哭每天哭,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用心那么投入的感情还是坚持不到尽头。夜里醒过来就睡不着,忍不住给他发短信。到了第二天又后悔,自己怎么那么没出息。

但是现在我总算想清楚了,也不怨他了——他说得对,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也不过三年,分开却已经三年多。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让我们的感情变成了只有回忆没有未来的沙堡。抵抗不过现实里很多东西的侵袭——可能是前途的压力,也可能是身边人的温柔。我们真的都走出去太远,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潘小西觉得有些难受,但她终于可以理解

少年时的爱情,发生于不知不觉的年纪,生长在春日陌上,春水池边,又明媚又单纯。明明只专注于当下就好,未来不是那么重要,却又能永远带着无限的热情对未来怀有朦胧的期待相信明天一定是美好的,灿烂的。

而在二十多岁的拐点上,过去的种种,都开始期待一个怎样的结局。由是清醒,由是沉重,由是为难。

潘小西明白,所以她不埋怨林彦的负心和隐瞒,也祝福盛繁星和她的新男友,他们的新人生——她希望他们这几个一起经历过最灿烂少年时光的人,在年少的梦醒来之后,都还能拥有另一种实在的触手可及的幸福

九、

江锐对潘小西说:“你也不想想,咱们什么交情,我能不来接你吗?——那不能啊!”

“那你这会儿才来?再晚一步我就直接带小西回我们学校了。”盛繁星抢白了他一句,有些不满。

江锐好像又高了些,或者只是因为瘦,似乎真的是觉得抱歉的样子,他笑呵呵地承认错误,说:“实在不好意思,临时有事所以出来晚了——而且今天信号特别差,我在机场大厅等了半天才看到短信,赶快就过来找你们了。”

潘小西说不出自己有多尴尬多忐忑,然而看他那样若无其事,也只好努力收敛着,不敢露出来。

江锐拎了拎她的背包,说:“还好,东西也不太重。走吧,我们回市里,找个地方吃饭。”

盛繁星还不愿就这样放过他,一边走一边说:“什么事儿那么重要啊,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重色轻友吧?怎么不干脆一起领来见见?”

江锐倒并没有否认的意思,只笑笑说:“有机会,有机会。”——他忽然又咦了一声,拿出手机看了看,说:“小西你也给我发短信了?这才收到。”

其实从见到江锐的那一刻起潘小西就已经开始后悔,可真的只有到了这时,她才变得那么惶恐。

虽然潘小西不只一次地想过,在那么多年的相处中,江锐是否有过哪怕短短的一念之间,曾对她有过些微的心动?可这深埋的疑惑,应该是她永远不会放在大亮天光下的无望奢求。他那么满不在乎,她当然也要骄傲,也要撇清——她不能让他瞧低了,暗笑了去。她怎么能鲁莽地行错踏错,从此毁掉了他们十余年的默契自然,让一切变成难堪的尴尬?

潘小西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傻了样忽然就迈不开脚,站在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头脑当中一片空白。

江锐的步子也忽然停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看着她。

那是潘小西上飞机前鼓足勇气才发出的一条短信,她在短信上说,江锐,我喜欢你。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锐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说:“小西你真够意思,知道我失恋了是吧?为了安慰我,这种话都能说得出来——这辈子有你这种朋友,真是值了。”

北方初夏湛蓝澄澈的高远天空,明亮到残忍的阳光,热力挟裹人的呼吸——怎么会那么仓惶,那么无力。

可潘小西终于还是笑出来,说:“我们是哥儿们嘛,这么多年的交情,当然要挺你一把。”

十、

那天晚上他们三个人一起吃饭。

多么熟悉的彼此的喜好禁忌:盛繁星讨厌芹菜,江锐不吃萝卜,潘小西嗜甜如命,还有一个林彦,无辣不欢。其实以前每次四个人出去吃饭都很费劲,总要争论很久才能定下来到底要叫哪些菜。只是以后即便是这种四个人一起争论的机会,怕也是很少很少了。

江锐说:“要个萝卜牛腩吧。”抬眼看到潘小西有点诧异的目光,笑笑解释说,“现在我觉得,白萝卜也能接受了——不过胡萝卜我还是不吃的。”

也是,这么久过去了,谁能一点不变呢?

他们仍然说起过去的生活,相熟的同学,彼此的现状,未来的迷茫,讲到高兴的地方依然笑得不能自已——表面上好像是一切如旧,只是有些东西,他们都不提,都不碰。

有什么小心翼翼的东西浮在空气里,一不留意便带出些微的尴尬。

那一天吃完了饭,他们在地铁站告别

江锐说:“我从明天起就要进实验室了,估计会很忙,不过如果能请下假来,你走的时候我肯定去送你。

潘小西说:“客气什么,忙你的吧,我自己走就行了。”

总像是有话说不尽,总又像有话说不出。

到了最后,在江锐挥手转身已经要走的时候,潘小西才忽然又低低叫了他一声,说:“江锐……让我抱抱你吧。”

四周熙熙攘攘的纷乱人潮,头顶苍白的灯光。他的轮廓似乎被光线照得有点朦胧,又或许只是因为她眼里有泪光。他们曾经那么近,却终将要远离。

然而在远离之前,江锐终于慢慢地回过身来,张开双臂,将她揽进怀中。

她自少年时起最隐秘最深刻的眷恋,她最清澈年纪里深深浅浅的期待和忧伤

哥们儿似的一个拥抱,凝聚着他们十几年深厚感情的一个拥抱,玩笑似的一个拥抱。

——多么满足,多么决绝,她用这一个拥抱与她的少年回忆作别,作别她对江锐没有缘由的纯真爱恋,作别她最无瑕岁月里的流光碎影。

没有人看到,靠在他怀里的那一刹那,她满脸的笑意崩溃成无边无际的漫漫忧伤。

十一、

头顶树荫掩映下,橙黄色路灯光影朦胧,三三俩俩的学生拖着影子,在路上慢慢地晃。盛繁星和潘小西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学校里慢慢地走。

盛繁星现在实习的是一家很好的大国企,家里托人找的,估计毕业之后就会留在里面。

她笑笑地说:“原来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可是事到临头发现还是要沾染这些世俗人情。”

潘小西说:“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就该留在大学里,看看书,教教课,走在这一片一片的树荫下面,特别适合——偏偏你去工作了,倒是我这种满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要继续念书,也不知还要念多久。”

盛繁星笑起来,说:“我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啊——在国外好好读吧,等我都变成社会上一个市侩庸俗的老女人了,你还跟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一样,又明媚又单纯。”

“还明媚单纯呢!”潘小西就仰起头来笑,说,“等我从英国回来可就是PHD.了,高知虽然未见得,大龄简直是一定的。到时候估计也只能找一个老博士嫁了。往好听里说,组成一个标准的高知家庭,往难听里说,就是活生生地把家变成一座博物馆。”

她们的笑意在夜色灯光里摇荡氤氲。

盛繁星说:“多难忘的事情,终归都是要忘记的啊,还留在心里老去想,不过是让自己更难受。”

潘小西说:“其实我并不是不明白,可是有的东西明知道没什么用,可还是忍不住会记得。想想也挺可笑的,二十多的人了,还这么看不开,惦记着什么青梅竹马。就像小时候看电视,别人都说黄蓉有多精灵可爱,唯独我一个人暗自喜欢华筝,觉得她其实很可怜——这世上根本没有那么多洒荡不羁的令狐冲,等到地老天荒月色都老了,还是寂寞地爱着小师妹。很可能我们遇到的是郭靖或者苏普,十年,二十年过去了,他依然不知道你有多爱他,然后稀里糊涂地就告诉你,他爱上了刚刚遇到的小妖女。”

远处小篮球场上有人在打球,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叫好声音。

潘小西记起高中时和盛繁星在操场上绕圈子,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说不完的憧憬。旁边篮球场上突然有一阵叫好声响起来,是江锐进了一个球,远远看到她们了,得意又满不在乎地扮一个鬼脸。

时光好像被悠悠地拉回到她们十六七岁的时候。那时她们觉得人生刚刚要开始,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有很多的好机会可以把握,总相信未来一定有更好更合适的,在等着与她们相遇

如果时间一直停留在当初,那么是不是真的会比较简单,比较快乐?

盛繁星说:“小西,你相信还会有更好的日子在前方等着我们吗?”

潘小西想了想,说:“相信吧?——我相信。”

有风吹过,叶子哗啦哗啦地响。春天过完了,夏天正要开始。

其实希望还在,未来还很长。

只是最单纯最明媚的一段时光,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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