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记忆
楼林,车流,人海。拥挤不堪的立交桥下,韩梅梅终于没能忍住近乎崩溃的情感,决绝地关掉手机,将一脸泪痕划割在凄然转身之间。
“不可避免。”韩梅梅深知冲突的必然性,仅只是时间问题。她曾做过多选择分析,最佳方案是顾全家庭,将李雷父母迁离世代生息的海棠沟,或与他们共同生活,或就近租房安置于县城。但问题的焦点在于二老故土难离,更为严重的是女儿小丽会因此弃学,说到做到是她倔犟的性格。而退步于此,则为韩梅梅最大的心痛,那是一方山青水秀的热土,在即将失去“村庄”概念的今天,能顽强留存至今已属不易,毕竟,那是病弱老人与留守儿童的代名词。令人惋惜的是当年因盛产海棠而声名在外的近千人的福地,现在仅有六个老人和两个失去父母的孩子在支撑着山村的活力,如果将李雷父母也……韩梅梅不寒而栗,她为未来没有了童话而慌恐,更为将失去梦想而惊悸……就连远在上海的Lily King也曾痛惜这是历史的倒退。在老同学Wei Hua的搀扶下,韩梅梅失神地一步步蹒跚在夕阳深处。
第一次与海棠沟的亲吻实则是见未来的公婆,潜意识里韩梅梅只想走一形式而已,绝没想到那山,那水以及透过掩映在农舍四周那高阔的海棠树,就象李雷父母的热情一样让她如痴如醉,难舍难弃,那时起她就给海棠沟作了“世外桃园”的定义,而后的时间里她将自己也融入了这个小山村,抽空总要回趟海棠沟,喝清澈的甘泉,吃香甜的海棠,看豆角秧下的蜗牛,甚至把那只会说话的小鹦鹉Polly也带回了家乡。由于李雷是恢复高考第一批也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因而他与韩梅梅的轰动故事便通过村里麦场边的海棠树传播开来,经由绕村而过的马尾河一直传到山外,后被编入了初中英语课本。
矛盾是由过年引开的。近年由于海棠沟人大都迁往了城市,李雷和韩梅梅担心两位老人会因失去往常的欢闹乡情而伤感,便接来与他们在都市里过节,没曾想刚过正月初三,父亲就惦记着要回去,说夏老伯儿子去年刚失去在外打工的儿子,媳妇借与责任单位商讨赔偿而杳无音讯,只剩老伯和四岁的小孙女根本无暇帮他喂养那只黑山羊和大黄狗,还有大玉奶奶腿脚不便,这年还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其实,两位老人也不愿急着离开,孙女小丽在眼前他们一百个开心,但海棠沟是生活了一辈子的热土,那里有扯不开的扣和理不清的结,离开几天脚下便有不塌实的感觉,最后还是小丽捋着奶奶的白发将老人挽留至初五才送上火车。老人走后李雷和韩梅梅便开始争论,李雷很现实地想让老人摆脱那个贫穷的羁绊,韩梅梅则坚持让公婆留守记忆中美丽的家园,她和女儿共同给李雷打了个让他无以言对的比喻,儿不嫌母丑。初起,韩梅梅曾纠结于媳妇嫌弃公婆找托词拒接老人过来,但想到曾经的“世外桃园”已日益荒芜近乎消失便特别心痛,那是当地人休养生息的沃土,是千百年文明传承的例证,虽然闭塞落后阻滞着现代气息的速度,但难掩老人对全新生态的渴求。李雷父亲坦言,城里的空气难闻,蔬菜没味,水显咸涩,就连飞鸟都让汽车吃光了,在集会似的楼群里住着憋闷。
李雷对此的解释是,“社会进步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韩梅梅不以为然:“以失去生态环境换取短期繁荣,可悲于我们的思路。”
“城镇化建设拒绝保守坛坛罐罐。区区一个海棠沟的消失可以换来一千多人的城市生活,何乐而不为?”
“他们不需要后工业时代的麻痹,他们需要的是舒适安逸的田园生活。他们在现代文明中寻求简单与质朴,在经济狂热中理性保持着对家乡的守望,你我望尘莫及。”
不可否认,韩梅梅激烈的言词也代表了李雷的部分观点,但具体到父母的迁留时他又深感不忍,那满身的疲惫,满脸的沧桑,为了他老人奉献了他们全部的心血。让其继续生活在落后的偏隅,不说自己的心境如何,单就村里人的议论也会让他无地自容。毕竟他是海棠沟最有出息的代表。
对于爷爷奶奶的选择,女儿小丽同样持赞成票。小丽从小的假期都是在海棠沟度过的,对祖籍有着理性的眷恋。她已不是那个跟奶奶在河边洗衣服,去山坡挖野菜,在田埂上捉蜻蜓,玩Polly的小姑娘,前年她乘Lin Tao叔叔的警车,用所学知识帮爷爷在磨房旁植下了五十多株葡萄树,并叮嘱两位老人要保重身体,大学毕业后她要回来改良村里的海棠树,在海棠沟建设生态果园。她很理解母亲对祖籍未来的担忧,她郑重提醒父亲,农村的萎缩至消失简直就是历史的倒退。迁离家园无疑在向现实妥协,我们的责任应是改变,创造条件让他们过上健康富足的生活。
韩梅梅知道不易说服李雷,她也曾为老人的日常起居深感担忧。小丽上大学那年老人赶着夏老伯家的毛驴车去镇上卖海棠,就是因为山路崎岖摔伤腿,她请假在医院陪护近半月。然而将远离都市的交通不便放大为将要逝去的主要理由,作为那方土地的子孙又心何以安?对此,她矛盾了好长时间,与李雷争执不断,以至发展到后来的冷战。
“你不替我想想,村里人都搬离了海棠沟,爸妈何苦要守着那几颗老树过清贫的日子?如果说海棠沟有留下来的必要,镇里为何发给村民300元的搬迁费?我儿时的伙伴都把老人接到了自己身边,剩下的那几个是无奈的留守,你懂吗?没有人比我更爱我的家乡,但我不能背负不孝敬老人的骂名。”李雷越说越激动,将手指向窗外,“城镇化建设是不可逆转的潮流,改善农村群体的生活条件必须依托大城市的开发。漂城一族现在已推进到第二代,他们的需求与第一代农民工远不可比,他们继往开来地塑造着新一代的农村青年形象。”
韩梅梅没有苟同李雷的认识,她甚至感觉李雷在偷换概念:“不错,改革开放三十几年,农村变化的脚步确实不大,象海棠沟一样的边远山村更为现代所遗忘,但那仅是外在条件的欠缺,并非那方水土本质上的贫瘠。我们要说的是如何提高老人的生活质量,不仅仅讨论解决他们的基本生活。我不反对接两位老人过来,咱们也确实有保证他们颐养天年的实力与条件,但那与改善二老的生活质量关系不大。如果说为求心安而刻意改变原本绿色的生活环境,或人为扭曲人本彰显的东西,那么这个变革就值得怀疑。我们做为山区的第一代大学生,有责任和义务为父母创造更美更好的生活条件,让他们以他们的方式和规律,充实现代文明带来的愉悦生活。”
“给古稀老人规划远景,你感觉真有意义?假如现在海棠沟的是你父母,你也愿意让他们望那水中之月?”李雷愤然甩下一句便关门下楼。
“你……简直不可理喻……”韩梅梅望着他的背影,气得浑身直颤。其实,类似的设问在她心里早已翻腾过不止三五次,也曾有过担心和怯步。然而,设身处地用老人的思维观念作理性分析,结论与公婆的现有态度基本一致,那么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锦上添花,而不是推翻新建。
“我爸爸太过虚荣,接爷爷奶奶过城市生活的主要目的在于做给别人看,他忽略了老人们的感受和需求,更没有考虑到现在老家天然氧吧的稀缺和宝贵,一味崇尚都市的华丽,对爷爷奶奶有百害而无一利。他如果执意迁老人过来,我就辍学回海棠沟。”电话里小丽听着母亲的泣诉,一针见血点明父亲心底的漠然。
对此,韩梅梅在电邮里求教从国外回来的Lucy King她该怎么办?Lucy King的回答简洁有力:“你知道我为什么又返回中国,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改变,惟有情结与信念会伴你终生。给那家伙点颜色是必要的。” 后来Jim Green也来信支持她,并表示抽时间去劝说李雷放弃荒唐的固执。
初秋的海棠沟,漫山遍野树木葱郁瓜果飘香,星星点点洒落在绿荫丛中的田园农舍宛若朵朵黄褐色的山花,使这片宁静而肥沃的土地分外生机和妖娆。穿过错落有致门前挂满大蒜辣椒的小院,层层爬满藤蔓的梯田蜿蜒盘绕在狮子山上,一直把各种稼禾长到了山颠,而星罗棋布在整个山沟的挂满果实的海棠树则让村庄增添了和谐的层次,那扑鼻而来的阵阵果香沁人心脾。一户户冒着炊烟的农家小屋前,因地制宜种植着各种应时蔬菜,用树枝秸杆扎起的篱笆边有鸡儿与小狗追逐觅食,顺着弯曲的半边用石头垒起的小路在树荫下你可以走到村里任意一户人家。村前那个比足球场还大的麦场,六颗海棠树冠扩展开一大半绿荫,将人们聊天纳凉出村赶集等都汇集于此,成为全村老少不可或缺的中心,当年韩梅梅就是在这里完成了与李雷简仆的婚礼。同样,小丽也是在这里结识了新伙伴,并教会他们许多城市孩子玩的游戏。海棠沟给他们刻下了太多太多美好的记忆,他们喜欢山里的景色和空气,更喜欢山里人的质仆与敦厚,啃一口玉米棒就着酸甜的海棠果别有一番纯粹的亲情感受。
韩梅梅从事涉外工作,好多次通过图片介绍,吸引国际友人到海棠沟做客,听着老外赞不绝口连竖大拇指,她感到格外欣慰与自豪。与现代都市相比,海棠沟少了许多浮华和喧啸,但却保留着自然的静谧与清新,田园般的风光常年让人舒爽神怡,流连忘返。Jim Green曾赞美这里是北方的香格里拉。
就是这样一个醉人的山村,在小丽上初中时被山外的“打工潮”冲击得七零八落,一批批年青人离开这块闭塞的热土,到城市里寻求新的生活和发展空间,除了村边满目的伤痕,支撑山村活力的只有越来越少的老弱幼小和依稀的家禽。总有一天,村庄将与这块土地彻底离析,韩梅梅既心痛又焦急,她很难找到一个支点使自己平衡在这场冲突之中。她不是落后守旧的“老传统”,更不是封建迷信的卫道士,让她心痛不已的是与自己风雨同舟三十几年的李雷,没有了当年课外劳动摘苹果时的率真,更多表现的则是追求世俗的狂热与偏执。
冷战两个半月后的一个傍晚,海棠沟有消息说夏老伯的小孙女哭着喊着要上学,夏老伯辗转反侧只好请李雷帮忙。近来很少与韩梅梅沟通的李雷似乎找到了佐证。
“现实就这么残酷,农村缺乏上学、医疗、养老等基本保障设施和条件,那些老弱妇幼面临的只有背井离乡,象夏老伯这样悲剧式的举目无亲者何止少数。”
的确如此,韩梅梅也曾听说不少农村因移民并村或撤并学校不得已搬离家乡,有的甚至异地上百里寻求生计,也有的地方大搞弃耕还林,农村青年只能外出打工等等农村现状,其子女、老人的上学养老问题都表现出较为严重的困境,但这仅仅是改革的阵痛,“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如果说我们都不愿为改变家乡的面貌而奉献出力,那农村的消失绝不是耸人听闻……”
“我不爱听这些说教。”李雷有些烦躁地打断韩梅梅的辩驳,“今天是一个夏老伯的小孙女,明天或者后天就会有更多这样尖锐的问题出现,你说该怎么办?”
“根据现实情况,把孩子们接出来就近上学。当然,年轻人向外发展没有错,但也不能盲目地舍弃一方沃土,我们要让孩子们懂得没有农村,城市与沙滩上的鱼没什么两样。”
“那把老人留在村里还有什么实际意义?”
“只要海棠沟还有人,就会有改变山村的动力。如果把人都搬迁出来,那个‘世外桃园’还会存在吗?”
李雷摘下眼镜擦了擦:“人的基本生存都无法保证,何谈‘改变’二字?我们都已年过五旬,这些复杂的问题就留待后人去解决吧。”
韩梅梅听着似从遥远天际传来的恍若陌生的声音,心底不由一震,与自己相伴多年的爱人,竟也沉迷于物欲安逸之中,不为故乡复兴勇于担当,却在逃避现实任其消失。她叹息汹涌的经济大潮带来的不仅是物质丰裕,更有行为观念的畸形影响。眼前的李雷钝化了曾经的豪情与追求,甚或缺少了当年的光与热,似乎在某种满足中昏昏噩噩,以至于对未来的憧憬都麻木起来。
韩梅梅并非只担心女儿将来在海棠沟的发展,更多的是惧怕这种现象的可悲结局,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而不去正视、去改变将是何等悲哀。她知道和李雷暂时谈不拢这个问题,再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决定回一趟海棠沟,听取那几位老人的意见。然而,话刚出口就遭到李雷愤怒的斥责:“你是在逼老人放弃子女尽心尽孝,你忘记他们这么多年来节衣缩食为这个家的付出与期望,你太让我寒心了。”
“恰恰相反,正因为我懂得以什么方式回报生养我们的家乡和父母,了解他们的习惯与需求,所以应该尊重他们的选择,进而帮助他们尽早摆脱困境,这也是你我为人子女者应尽的责任与义务。”韩梅梅边说边走出厨房时李雷早离开了屋子,只流下令人心痛的重重的摔门声。
冷战在升级中继续,李雷好几天也未回家。几次电话无果后韩梅梅请假回到了海棠沟。还是难忘的海棠树,还是熟悉的大麦场,围着她的是几张饱经风霜布满摺皱的脸颊和小孩们天真无邪的眼睛。在乡亲们热情的招待下,她几乎是含着眼泪在听,在想,在默默坚定着自己的信念——海棠沟,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页。站在阔大的海棠树下,韩梅梅望着枝头累累的果实,心里象灌了蜜样的甜爽,一扫冷战纷争带来的阴霾。她展望着雾霭流岚活力四射的村庄,暇想着将来这一带清新秀美的生态远景,不禁深吸一口甜润的空气,伸直双臂仿佛托起一颗希望之星。她知道这不仅是她和女儿以及那些留守者的心愿,更是海棠沟人和这方百姓共同的梦想,开发并经营家园他们会义无返顾回乡参建,他们的情结不会因时间与空间的变化而改变,这里是他们的根。
临别时,夏老伯特意摘了些即将成熟的海棠果:“把这给小丽带上,她从小就喜欢吃咱自家的海棠,告诉她爷爷还等她回来开果园呢!”
离开闭塞的海棠沟,韩梅梅是怎么步行到镇上又怎么乘车返回市区的,她没有一点记忆,站在人流如潮的立交桥下,她的心境全都辛酸在李雷发来的信息里:“……对于你落后守旧的思维,实难与你继续商榷,鉴于现在这种状况我想还是分开一段时间,或许对于你我都是一种解脱,我担心紧张态势会影响到刚有好转的公司经营……千万别告诉小丽和爸妈这个结果,算我最后一次求你!”
冷战,分居,离异,这是家庭矛盾难以解越的必然轨迹。痛楚中她给李雷发短信道:“如果你偏执于回避是一种解脱,我宁愿放弃所谓的绳索。”
回复异样的冰冷:“随便!”仿佛从地心深处飞来的绝望,韩梅梅感觉天旋地转,突然间双脚飘缈地没有了任何承载,缓缓地依桥墩瘫软下去……
“梅梅,你怎么了?韩梅梅……”
许久,韩梅梅隐约感觉有人在扶她。她无力地睁开眼睛,“Wei Hua,你怎么在这里……谢谢你!”
“我刚从老年活动中心回来,依稀看到像你,你病了?”Wei Hua把羽毛球柏往肩上提了提,“李雷干啥去了?”
“唉,别提他了。”韩梅梅喘息着向Wei Hua道明原委,泪水随鼻翼的颤动流了下来,“没想到他竟如此绝情!”
“简直岂有此理!我先送你回家再说。”Wei Hua有些激动地搀着韩梅梅向她家慢慢走去,夕阳的余辉将两个渐行渐小的身影涂抹成一片金色。
次日,在Jim Green和Wei Hua、Lin Tao等好友的劝慰下,韩梅梅用微博发了一则消息,向还记得李雷和韩梅梅故事的朋友们求援,接下来的路她该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