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乐事
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随着土地包产到户,队里那些牛马驴骡们都被抓阄到各家各户去饲养了。大锅饭彻底打破,一家一户的生产开始了。一年四季,春耕、春播,夏耘、夏收,秋收、秋播,冬藏,农活一下子多起来,也琐碎起来。大人们总是忙了家里忙地头,整天紧紧张张,连颠带跑,奔着自家的小日子。
大概如此吧,每个节假日,我们这些孩子都要帮着家里人劳动。大人吆着牛犁地,我们就跟在后边点种,或者用镢头敲打着土块;大人背着犁耱耙,我们就背着套绳;大人摇着耧摆麦,我们就在前边牵着牛;大人在前边割麦子,我们就在后边学着割麦子,或者捡拾着麦穗……所以,准确地说,我们这一代农家子弟,大都是跟在父母身后干着各种各样的农活进入童年的。记得几乎每个节假日,我们一个个都自觉地承担起了放牛放羊割草拾柴挖药的活儿。每当赶着牛羊满山满沟跑的时候,我们都感到了一种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无法无天的天真和浪漫。
所以,我总感觉到,自己最喜欢、最难忘的还是那段牧童生活。因为那段时光最轻松,最快乐,也玩得最得意,最尽兴。
盛夏酷暑,七月流火。太阳正当头顶,光芒四射,像一面火镜似的,肆无忌惮地烘烤着大地。天空中,火辣辣的阳光很耀眼,如同芒刺在背;路面上,到处铺着厚厚的细土,踩上去烫热烫热的。刚吃罢午饭,我们这群孩子就光着膀子,露着脊背,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使劲地喊起来:“放牛走了!放牛走了!”喊声在门前的沟壑里回荡着。这时,大人们就卸掉牛笼头,把牛从院落的树荫下赶出来了。养羊的人家也把羊群吆出来了。没有孩子的人家,也把牛托付给了我们。就这样,几十头牛和几百只羊混合在一起,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被十几个孩子吆吆喝喝,咕里咕咚赶出了村子。村子北边是一条深切的沟壑。路 过时,我们不约而同地在崖边上跺起了脚,一个劲地吼喊了起来。“崖娃娃,你妈纺线呢吗?还是织布呢?”喊声交混回响,在沟壑间经久不息。惊得崖缝里的松鼠 一下子上蹿下溜,活蹦乱跳。一旦牛羊走进一条长长的土胡同,就有捣蛋的家伙索性骑在了老牛或者老羝羊的脊背上,突突突地狂奔起来。那些熙熙攘攘的牛羊,跟着就狼奔豕突,一个劲向前冲,像一股决闸的洪流,奔腾咆哮,滚滚而去。回头看,牛羊踢踏起浓浓的烟尘,俨然一条苍茫的黄龙,斜斜地升上天空,简直壮观极了。
玩是孩子们的天性。牛羊赶到了沟底,就自由自在地散开了,或在草丛里,或在树林里,安闲地,静静地,吃着树叶,吃着嫩草。这当儿,我们也心无挂碍,感到非常放松。急火火地奔向半人深的水潭边,争先恐后地扑通扑通跳了进去。一个个抢着站在水潭的石崖下边,一任活泼泼的溪流醍醐灌顶而下。好凉快好冰爽的感觉啊!然后,就狗刨,就蛙游,就仰凫,就扎猛子,就打水仗,或者就像土鳖一样在水里趴着……我觉得,最惬意的就是,头枕在潭边的石头上,四肢伸展,仰面朝天,望着天上的白云,像棉花,像羊群,像雪山,慢慢地蠕动着,膨胀着,飘游着。粼粼的水波,就像温柔的大手,把人整个身子轻轻地托了起来,有种轻飘飘的感觉,似乎自己眨眼间变成了天上的云。泡好了,就跳上岸,在热烘烘的大石头上,平展展地趴着或躺着,像鳖晒盖一样,眯眼享受着,真舒服透了呢。
然后,就顺着水潭上下游抓螃蟹。这是让我和伙伴们无比兴奋和手舞足蹈的事情。一条曲曲折折的小溪流,咕咕哝哝,常年四季向东流着,直流到不远处的泾河里。溪水两岸犬牙差互,青树翠蔓,蒙络摇缀。水清得见底,卵石历历在目。只要搬开碗大的石头来,准会看见螃蟹随着水流,仓皇而逃,一闪眼,就倏 地不见了。螃蟹这家伙,表面看,盖呈黑褐色,很接近卵石。身体前端长着一对硕大有力的锯齿状的大钳子。一旦遭遇敌人,它就张牙舞爪,晃动着钳子来防身,以 趁机逃走。所以,我的经验是,用左手慢慢地轻轻地搬起石头,右手紧跟着在石头下面摸,摸到了就抓住快速撂上岸。有时,就真的被撂翻了,只把雪白的肚皮露出 来,怎么也翻不过身来。就是挣扎着翻过身,横行起来,也笨拙地很,可笑得很。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好多伙伴不敢贸贸然 去摸,怕的就是它的那两把大钳子。不知听谁说,螃蟹能生吃,可就是没人敢试。经不住伙伴们的再三鼓动,我就壮着胆子,真正做了回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用手拽 下它的钳子和腿,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大嚼起来。味道脆嫩鲜美,有点淡淡的咸腥味。当然,最可口的吃法还是拿回家,剥掉盖,剔除内脏,让祖母在铁勺里炸熟 了。看起来,黄灿灿的,油晃晃的;吃起来,脆脆的,香香的。
云淡风轻,秋高气爽。沟前沟后的秋庄稼,坡上坡下的野果终于成熟了。秋 风飒飒,送来一阵阵扑鼻的香气。到了周末,我和伙伴们仍然相约去放牛。大伙常常提着草笼,把牛赶到林场附近,瞅着林场人不注意,就去偷梨,打枣,摘核桃, 弄来了,就藏在草笼里,上面苫上野菜或树叶。虽然也被抓住过,被训斥过,但我们仍然像那些不会说话的牛羊吃庄稼一样,“只记吃不记打”。不过,漫山遍野的 野果,像红艳艳的酸枣,红玛瑙似的苦李子,黄澄澄的杜梨,紫红的苦楝果,黑葡萄似的软枣等,却可以随便采,尽管往饱里吃。当然,最美的事情就是在野坡上偷 着烧棒子了。提起烧棒子,伙伴们就来了劲,高兴地连蹦带跳。于是,就赶紧去拾柴火、去掰棒子。干柴遇到火,很快就哔哔啵啵烧起来了。一个个棒子被撂进去 了。干柴太少不够用,有伙伴干脆就地砍来狼牙、酸枣等青柴,一下子捂了上 去。跟着,一股浓浓的湿烟便袅袅升上天空,风助火势,火趁风威,腾起高高的火焰。这种烧法,棒子熟得是比较慢的。倘若弄来了很多干柴,我们就顺着土坎挖出 一个槽子,下边生上旺火,上面架着棒子,边烧边转,烧着转着,一会儿就熟了。不由分说,大家就狼吞虎咽地抢着吃起来。最可笑的是,吃着吃着,就吃成“黑脸包公”和“乌鸦嘴”了,吃得两手十指黑黢黢了。
放 牛放羊的生活是无比快乐的。牛羊吆到野坡里,我们就坐在草地上玩起来。有时玩扑克牌,有时说笑话,有时讲鬼故事。看着时候不早了,也玩够了,就散开来,挖 药的挖药,拾柴的拾柴,割草的割草,捋树叶的捋树叶。在那段时间里,我更多的是挖药。因为暑假里,我必须挣够自己的学费和书本费。不过,伙伴永忠也时常带 来《西游记》、《三国演义》连环画册,我每本都认真地读了。后来,我还有幸向邻居大哥借来了《两晋演义》以及《聊灾志异》的白话本,都如饥似渴地读完了。 然而,最糟糕的是:有时候,牛羊就钻进了庄稼地里,吃了大片庄稼;有时候,天快黑了,急得狼颠狗蹿,坡上坡下地跑,却怎么也找不见自家的牛。
……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儿时的伙伴们已面目沧桑,接近知天命之年,有几个已然身归黄泉。但随着我的老村记忆系列文字的写作,那时的人物,那时的故事,那时的生活场景,却像老电影似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于是,就用笔一点一点,写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