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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斗小民的生命意义

发布时间:2022-11-18 12:26:46

  升斗小民的生命意义

  ——写在83岁父亲病危之际

  假如没有殷勤的儿孙孝顺,没有发达的现代医术,没有便捷的新农合医保制度,我83岁的父亲可能已孤卧九泉且墓有宿草了……

  ——题记

  从1996年起至2012年的16年间,除去我坐牢不能到场的4年,全家老少三代共十八口人一直在父母的家中过年

  2002年春夏之际,因叔叔去世,全家老少三代减为十七口人;2007年冰灾之时,因姐夫去世,全家老少三代减为十六口人;2009年春节,因外甥媳妇的加入,全家老少三代复增为十七口人。

  而2012年1月26日,因83岁的老父发病且命悬一线,全家老少三代十七口人差一点又减为十六口人。

  一、我的家

  1、我家住在漆河镇曙光村三房堉组,是一个五世为农、三代同堂的耕读之家。

  (图1:我的家(父母与六弟的家)。左为中门,右为庭院。)

  全家老少三代共十八口人,由六个小家组成。他们是:

  父、母,小弟,叔叔四人为一家(叔父2002年5月去世);

  我、妻、儿三人为一家;

  大弟、大弟媳二人为一家;

  五弟、五弟媳、侄子三人为一家;

  姐姐、姐夫、外甥三人为一家(姐夫2007年12月去世);

  妹妹、妹夫、外甥女三人为一家。

  2、尽管我和姐姐、妹妹以及弟弟们先后有了各自的小家,但说到“我的家”,都会不约而同地想到并指向坐落于漆河镇曙光村三房堉组的父母所居住的二层农家小院。

  二、我的父母

  1、我的父亲胡静伯,1929年7月8日出生,世居漆河镇曙光村胡家嘴,1981年分田到户时,迁居隔邻的三房堉组。14岁打短工做脚夫,每天替人挑稻谷一担,到漆河街上碾成大米后送回东家,得报酬二升米,凭此养活祖父母、一个叔叔及三个姑姑。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1952年土改。

  (图2:我的父母与他们的孙子。左一为我的儿子,右一为五弟的儿子)

  2、土改后,父亲分得“大夫第”带吊脚楼的木瓦房三间,吊脚楼下分成三个单元:一处做厕所,一处做猪楼,一处做单身叔叔的住房兼灶房。叔叔的厕所、猪楼则与父亲共用。同时分得坐落于“小坪上”名叫“落斗坵”、“大坪上”名叫“书房田”的农田两块,坐落于“毛家堉”的坡地五升,开始其辛劳一生的农耕生活。

  年轻时的父亲,身体健硕,性格内向,与人为善,胆小怕事。但受同族的地主出生的伯父的影响,爱上并学会了锣钹家什(民间打击乐),成为远近闻名的“插二钹”手。此一爱好终身不弃,即使鼓匠、头钹、勾锣等老伙计相继去世,每逢有吹鼓班来村或是闲暇独坐时,父亲总要“插一钹”,或是两膝当鼓、两指当(鼓)钎,密细点般敲击一阵,自得其乐。

  3、1953年9月27日,24岁的父亲,用一顶简陋的花轿,娶回我18岁的母亲游桂芳。从此,父亲的苦难与快乐,有了一个与之厮守近60余年的女人相与承担、分享。

  1954年冬,新婚不到三个月的父亲,告别祖父母、妻子等,奔赴西洞庭,参加西洞庭围湖造田大会战。极度的寒冷与繁重的体力劳动,使父亲罹患急性肺结核病,虽抗拒了死神的光临,但落下了慢性支气管炎与肺气肿及间歇性喘咳的顽疾。

  三、沉重的“家历”

  1、1955年冬,我出生不到九个月的大哥,患小儿急性脑膜炎夭折。

  2、从1956年9月到1971年7月,我们六姐弟妹相继出生。从1962年9月到1991年7月,父母瘦弱的肩膀,支撑起我们六姐弟妹先后背负的书包29年;从1975年9月起到2012年1月25日的整整37年间,父母茹血的胸膛,除了正常父母对儿女的牵挂之外,又多了一份对儿女的期盼与失望、屈辱与辛酸……

  3、1975年9月,居住了近四百年的祖居“大夫第”,在人民公社园田化运动中被撤毁,我家赖以蔽身的三间木瓦房加吊脚楼亦顷刻化为灰烬。父母、我们六姐弟妹,加上单身的瘸腿叔父共九人,被安排、照顾,搬进三房堉生产队三间半队棚屋,成为上无片瓦的赤贫人家。

  4、1977年12月,在父母、叔叔的带领下,在姐姐、我、大弟、五弟、六弟、小妹的参与下,一栋四缝三间、外加两个钥匙头的土坯砖瓦平房拔地而起,使父亲成为继曾祖胡成事公失去家产一百余年后的第一个拥有自家房产的“大夫第”后人。

  5、1978年3月,我走入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大门,开始四年大学生活,使我成为“大夫第”继高祖胡克文公后近三百年来的第一个近似“举人”(大专、中专除外)。

  6、1981年11月,“失去”23年之久的“小坪上”“落斗坵”、“大坪上”“书房田”及“毛家堉”五升坡地,重新成为父亲名下的家庭联产承包田地,开始其辛劳一生的农耕生活。

  7、1987年,五弟走入衡阳卫校的大门;1988年,大弟走入湘潭纺织中专的大门。最大的姐姐高中毕业于桃四中,最小的妹妹高中毕业于常德六0一矿子弟学校。六弟则因患小儿脑膜炎,九岁发蒙读书,连读五个一年级而于15岁时辍学。

  8、1982年1月,我因资产阶级自由化,受到湖南师范学院开除团籍、留校察看的处分。1982年2月,分配至桃源教师进修学校任教。

  9、1982年8月,父母的第一个外甥、姐姐的儿子出生。

  10、1986年5月,我因生活作风问题,受到桃源县教育局开除公职处分。

  11、1992年3月,父母的第一个孙子、五弟的儿子出生。

  12、1995年12月,我因政治原因被捕入狱,继之判刑5年,提前一年于1999年12月获释。

  13、1996年4月,父母的第二个孙子、我的儿子出生。

  14、1997年1月,父母的第二个外甥、妹妹的女儿出生。

  ——这其间,父母因支撑门户、还清超支、望子成龙、思儿虑女而筋疲力尽、精神恍惚,终于罹患六场大祸;或者毋宁说,父母罹患的这六场大祸,是这份“沉重的家历”,把双亲那鲜活而壮硕的生命压榨成的六种干瘪的风烛残年式样,是这份“沉重的家历”,使双亲在经历期望与失望之时,仍以不自觉的悲壮气概与命运做最终的抗争并察觉到天地间最无私的爱与力量之后的六次生命的休憩场景:

  父亲连续三年中的春节过后的正月里,因慢性支气管炎与肺气肿及间歇性喘咳顽疾,住院抢救,两度濒危;

  母亲则因一次车祸、一次大出血、一次痔疮手术后大出血而在五年之内三度濒危,三度入院抢救,三度死里逃生。

  四、八十三岁的生命奇迹

  1、2012年1月18日,星期三,农历腊月二十五,上午九点。我打电话给母亲,讨问2012年春节的过法。母亲说,姐姐要在珠海过年,因为外甥媳妇的妈妈夏天去世,2012年是她妈的新年,小两口要去长春过年,所以姐姐要为儿媳看家;大弟两口子广东的织布厂不能停工,所以不回来过年;妹子和妹夫或者在湘钢,或者回家过年,现在还说不定;看来只有桃源的你和慈利的老五两家回来过年了。

  听着母亲哽咽而低沉的声音,我有些失控,回答母亲的声音也带着毫不掩饰的呜咽之意。

  我说,大媳妇的侄女明天出嫁,今天去三阳,明天送亲,后天腊月二十七,一定带着媳妇、孙子回家!母亲听着,半天没有出声。我知道,她是在小气地、无声地责怪自己的大儿子,不在第一时间回老家却去了岳父母家。我连忙向母亲解释说,大媳妇的侄女二十九岁才出嫁,而且远嫁到无远八远的新疆库尔勒;作为姑父母,我们不去是有悖人情的。

  果然,听了我的解释,母亲笑了。我乘机问父亲在干什么?母亲说,你老头子天天坐在头门的桂花树下,望着猪楼堰的堰堤发呆,嘴里不知嘟哝些么得?我又问,年货都炕好、晒好没有?糖食糕点、烟花爆竹、香蜡钱纸买好没有?听我问起这些,我分明听出了母亲破涕为笑、不屈而爽朗的声音。

  (图3:留下车辙的即故乡猪楼堰堰堤,车辙尽头的二层小楼即父母——我的家。)

  她说,哟呵呵,你讲起这些,那还用问嘛。天天过身的交公伯叔、伯娘婶嫂,看见二楼晒台上的香肠火腿、牛羊狗肉,厢房里的烟花鞭炮、香烟白酒,个个都讲我游老妈福气好。看有么得,我还不是夸大媳妇、小媳妇,那静伯交、游婶丝儿,也确实有些福气;那完屋里年年的腊货,都是大儿大媳包办的,一弄就是几千块钱的,年年的吃货,都是五儿五媳包办的,一弄也是几千块钱的……

  听着母亲充满幸福的唠叨,我也为之动容。不是我借口大媳妇侄儿的车等在门口催,母亲的絮叨会一直延续下去;当然,我再也不会因母亲的絮叨而生丝毫的反感了,甚至有时想,要是能像古训中的“父母在,不远游”那样,能丢开凡尘的一切劳什子,一直陪侍在父母身边,看着儿孙绕膝的父母,听他们慢如蜗牛、绵如春风般的唠叨,何尝不是人生之大幸、生命之妙境呢?

  2、2012年1月26日,星期四,农历正月初四,上午九点。我与内人昨日下午五点来岳父母家拜年,此时因昨晚陪岳母、妻兄弟打麻将睡得太晚而贪睡在床,儿子则留在他爷爷奶奶家,与其堂兄、姑表妹一起玩耍。两位妻兄洪亮、短促的声音传到我们所睡的二楼:小胡、小妹儿,快起来,漆河的爸爸发病住院了!

  我大脑一嗡,受多年顽固性椎间盘突出症困扰的病腰奋然一挺,坐了起来,推醒内人,双双边穿衣边奔下二楼,打开手机与五弟、妹夫联系。性急的五弟责怪我为什么晚上睡觉关手机?并告诉我老父正月初三夜十一时许(四年后的第四次)发病,凌晨三十分送入桃源县第三人民医院并经初步抢救无措,于凌晨四时转入桃源县人民医院呼吸科八病室,做完相关检查后,于凌晨六时48分住进八病室 11号病床——靠近走廊西头的临加病床,同时向家属下达病危通知书,主治医生赵震。

  联系上妻侄女媳的车子后,我开始洗漱。我接过内人端来的一碗面条,吃不下,递给一旁跟着着急的岳母。岳父过世五年来,岳母身体每况愈下,见我如大病初愈的模样,岳母心疼地哽咽着。我把面条捧到岳母手边,见她开口吃起来,我才点燃一支香烟,饥饿般地吸起来。多年以来,从早上醒来至进食之前的时间内,不论时间多长,我从不吸烟。短短十分钟后,一包烟剩下三根。空腹吸烟的滋味,竟是如此地苦涩与焦躁。在等待十里开外的妻侄女媳的车子到来的十分钟内,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这空白不是卒然临之而大惊时的惊慌短路,也不是无故加之而大怒时的惊悚失控;这空白竟如透过袅袅而升的烟雾而显露出的死亡坟场,明白无误地凸显在我的眼前,又如经由这苦涩与焦躁的滋味而洞穿我肝肠后猛然回味一觉的生命自亢,入丝入扣地把我与父亲连接起来……

  我知道,我没有一丝的生命绝望,因为我知道,父亲不会就这样与其儿子不告而别,我相信,绝对的!

  3、2012年1月26日,星期四,农历正月初四,上午十点十一分。我与内人从三阳白栗坪赶到了父亲的病床前。

  (图4:左为健朗、质朴的父亲,摄于右为2012年2月2日入院7天

  2010年2月17日正月初四,时年81。后仍然昏弱、躺在桃源县人民医

  院呼吸科8-19病床上养病的父亲,时年83。)

  病床上的父亲浑然不知自己生命的六分之一已然来到他的身边,但我确信,父亲分明已感觉到自己生命的六分之一已然进入他的灵魂。因为当我用手掌心探试他的额头的时候,用大指、食指捏试他的耳垂的时候,用双手握捏他的双脚踝、脚掌心的时候,父亲没有任何反应;但当我双手紧捧他的左手、左脸贴近他的左脸、嘴唇凑近他的左耳,低声呼唤“爸爸,我是三佬(我的小名)”的时候,父亲的双眉、鼻翼和干瘪的嘴唇,呈现一丝不易察觉的蠕动。我轻轻地用焦躁的双唇温柔地触碰着父亲干燥、冰冷的脸颊,两滴老泪从父亲紧闭的左眼外角移动着,又缓缓地移向深陷的眼窝。我用嘴啜干父亲的眼泪,伸直疼痛的病腰,双手扶住斜倚床头、虚弱、悲伤而坚毅的母亲;母亲的左边侍立着五弟,右边侍立着妹夫;内人找来一把木凳,扶母亲慢慢坐下,又找来几把木凳,让我和五弟、妹夫都坐下。

  父亲的 11号病床在走廊西边的尽头,阴冷的寒风从破缺的窗户与连通一至七楼的楼梯口吹过来,我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在父亲的床头站成一排,组成一堵人墙,替父亲抵挡刺骨的风。我知道,此时父亲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我们守候他的全部意义;除了守候,我们别无他法。

  4、2012年1月26日,星期四,农历正月初四,下午两点十九分。父亲的 11号病床变为19号,房内有六张病床、六个病人,只有父亲是临危病人。从昨夜十一点到现在,母亲、五弟、妹夫已连续15小时双眼未合,47岁的五弟与43的妹夫还可支撑,77岁高龄的母亲则极度虚弱。我要内人领他们到家休息,父亲由我陪护。

  下午四点,留守老家的妹妹、外甥女及我的儿子来到父亲的病床前,父亲仍昏迷不醒;五弟媳与侄儿则回慈利;六弟一人看护着老家。

  五弟电话分别通知了远在珠海的姐姐、外甥及甥媳妇,远在佛山、云浮的大弟、大弟媳;并请他们放心,父亲虽然病危,但离死或还无缘。

  全家老少十七口人,除了父亲外,大家的心都悬系在这位83岁的老人身上。

  5、2012年1月28日,星期六,农历正月初六,下午一时十九分,昏迷三天的父亲终于醒来。上午九时抽血,下午四时血气检测分析结果出来,三项主要指标如下:

  Pco2<;50mmhg为正常值,实际为57mmhg

  Po2>;60mmhg为正常值,实际为86mmhg

  So2>;90%为正常值,实际为96%

  按照主治赵医生的说法,父亲的病情因大脑及体内缺氧而处在相对危险与不稳定期,不要急,慢慢来。

  当晚,我连续第二晚值守陪护父亲。半夜两点许,父亲陷入躁动、亢奋与弥留相互交替的状态,并连续三次执意下床、由我搀行百余步到走廊拐角如厕。安睡后,父亲双眼紧闭,口中喃喃自语,双手伸出棉被之外,凭空做抓物状。此种情形到29日早上七点方始结束,陷入深度昏迷状态。

  6、2012年1月29日,星期日,农历正月初七,下午一时零九分,父亲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但不同的是,父亲每隔几分钟即做“憡命”状,双眼紧闭、牙关紧锁,双手抠抓被面、床栏,令人极度恐惧。

  此时,陪同新婚孙女来我家拜年的岳母、大妻兄嫂,以及内人,看到此状,纷纷叫我通知所有子孙,速速赶来送终。

  当值医生听见吵闹声亟亟赶来,立即采取注射强心剂、换药等抢救性治疗措施,并第二次下达病危通知书。

  哀伤的母亲与小妹,立即打电话通知珠海的姐姐、佛山的大弟火速赶回;我则向五弟通报父亲病情,并请赶来。

  半小时后,姐姐、大弟回复,已买好30日上午7::45广州至常德机票,当天上午十一点许可到,大弟媳因身份证忘在云浮,无法购买机票,不能同时赶回,外甥小夫妻因双双担任班主任,抽不开身,全权委托母亲照顾外公;五弟则推掉开会公差,于30日上午携妻、儿赶到;妹夫因面临工厂新年裁员窘局,不能前来,委托妹妹全心陪护;小儿身为高一学生则第一次受我允许使用手机,充当亲人间的全权通联大使。

  7、2012年1月30日,星期一,农历正月初八,上午十一时零三分,父亲从深度昏迷中醒来,见母亲、大儿三佬及大媳小孙、二儿四佬、小儿五佬及小媳大孙、大女、幺女齐齐环立床边,一一轻声念出各人的名字:

  九妹(母亲的小名)、三佬(我的小名)、碧芬(内人)、慎之(小儿)、四佬(大弟的小名)、五佬(五弟的小名)、金莲(五弟媳)、匡匡(侄儿,五弟之子)、荷君(姐姐)、妹子(小妹)……呵呵,都来啦。叶珍(大弟媳)呢、王奎王亮(外甥小夫妻)呢?志明(妹夫)凤凰(外甥女)呢,没来呀,哦。六儿(幺弟)呢,没来呀,哦……哎呀,我怎么又病啦,你看你看,害得大家……嘿嘿……

  听到父亲微弱而清晰地念叨,母亲以及环侍的九个子孙辈,嘴里嗫嚅着,眼泪暗淌着。我们知道,我们确信,躺在病床上的这位83岁的坚强老人,已经摆脱死神的纠缠,必将重新站立起来,继续成为他苦难相伴近60年的老伴——母亲以及十五个子孙辈永远的生命依靠!

  (图5:2012年2月2日下午6时17分,入院抢救、治疗八天之后,父亲苏醒过来并第一次凭借病床活动餐板、不需我们的搀扶,独立坐了起来。按照主治赵医生的说法,在2012年1月26日至2月14日共计20天中,1月26日至2月2日,为父亲的救命期;2月3日至8日,为父亲的治病期;2月9日至14日,为父亲的恢复期。)

  五、二十天陪护随想录

  1、温柔的隔膜

  在父亲2012年1月26日入院至2月14日下午5点出院的整整20天里,我独自整夜陪护父亲14夜(含与大弟共同陪护一夜),大弟陪护3夜,母亲陪护3夜。

  这14夜,是自我出生52年来除婴儿期外与父亲亲密相处最长的一段时光。在这段日子里,我第一次全身心地倾听着从父亲嘴里发出的每一个气息与音节;第一次透彻地看清父亲身体的各个部分;第一次手执尿壶、手扶父亲疲塌的男根让他躺着小解;第一次左手端扶父亲的腰臀、右手抱抬父亲的双腿,将塑制便盆塞进父亲臀下让他躺着大便,并手执卫生纸为他擦拭肛门,再用热毛巾为他敷拭整个下身;第一次知道从他口中说出的关于他一生的精彩故事;第一次知道他的爱恨情仇;第一次知道他对所育六个儿女如山一样高的期盼与似海一样深的惋惜……

  我第一次从父亲的嘴里听到他对自己妻儿的评价。

  他说,他这一生最大的成绩,就是娶了一位精明的妻子,养育了六个有出息的儿女;尤其是对撑断裤带让六个子女全都接受教育这件事喜形于色。在他的六个子女中,我和大弟、五弟接受了大学教育,姐姐、妹妹接受了高中教育,六弟接受了小学教育。在他的四个孙子辈中,大孙已进入大学,小孙已进入高中;外甥已大学毕业且从事中学教师,外甥女已进入初中。尽管我和大弟、五弟没有做成高官大富的事业,但仍不失为社会中有一固定坐标的份子。可以说,古来所追求的学有所教的朴素理想,在父亲的身上实现了。

  我第一次从父亲的梦中听到他对自己生活现状的的评价。

  他几次做梦中说,他23岁参加土改时,曾做过他一生中唯一有愧的一件事,即从被土改的地主罗远生的家中取走了一把银质水果刀,而这把刀却被我遗落在五年浪迹天涯的征途中。他虽只在民国二十六年即日本大举进犯中国那年秋天跨过国民初小三年的学校门,却不失为一个扶犁打耙、捕鱼赶虾的农夫行里的能手,还不失为一个木瓦篾匠、红白吹拉的民间技艺的多面手。在年满48岁的1977那一年,他带领全家修造起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土坯砖瓦房;在2000年开始之际,经五弟带头、有我和大弟、五弟三兄弟出钱,为父母修造了现在的这栋二层小楼。虽然算不得富裕,但若把我们子孙辈现有的七处房产、微博存款,加上父母的这栋楼房,全都算在父亲的名义之下,父亲或也算得百万富翁了;尽管他衣不貂裘、食少山珍、住非金壁、行无宝马。或者,依照当下国人平均住房面积论,说不定他还是一个超标准户嘞。可以说,古来所追求的劳有所得、住有所居的朴素理想,在父亲的身上也实现了。

  我第一次从父亲的举止中看出他对自己生命的珍爱与对晚年的满足。

  每当从因病痛、虚弱而引起的深睡中醒来,父亲总是首先睁开疲惫的双眼,不经意地环顾病房一周,确信无人注意到他时,轻轻地对我重复“三佬,给我纸擦擦眼角”这句话。的确,病床上的父亲已无男人的“体面”可言:稀松的花白头发,疲塌的粗糙皮肤,瘦骨嶙峋的身躯,粘稠而带血丝并散发着恶臭的浓痰,淌流得遮唇沾须且带腥味的涎水,有如米粒大小且散发着昏黄颜色与沤粪气息的眼屎……这一切,他都不愿被人看见、闻见与触摸到,只是当他确信自己的大儿子对他的这一切没有丝毫的反感与厌弃时,他才最终让它们温顺地、毫无保留地在我面前展现出来,并顺从地听任我的照拂与侍候。我想,这就是父亲作为一个男人在他的生命的一部分的儿子的面前所应、所能、所愿展示出的最大的人性尊严与光辉了!假如没有父亲的这场大病,假如有这场大病却像前三次那样去五弟所在的慈利住院而非我所在的桃源就医,那么,我将永远无法走进父亲的心灵,而会像天下几乎所有的父子那样,处于“永恒而温柔的”隔膜状态;一如天下几乎所有的同胞处于“永恒而亲密的”疏远状态那样。为了父亲的这份对生命的珍爱之情和父亲作为男人的尊严之感,我,在父亲深睡的时候独自流泪,在父亲拒绝我为他操壶的时候轻声地重复“爸爸,我是你儿”,在父亲于睡梦中呻吟与挣扎的时候陪他一起做无声地呻吟与无形的挣扎。在整个二十天的陪护中,虽没有亲耳听到父亲有关晚年的生活是否满足与幸福的话语,但每当他睁眼看见我,看见大弟、五弟,看见母亲,看见姐姐、妹妹,看见他的媳妇们,看见他的孙子们、外甥们的时候,他的眼中总是透出十分的满意与放心,他的脸上总是透着慈祥与安宁……从他昏花如干涸的枯潭般的眼中透出的满意与放心中,从他垂老如苍虬的松树似的脸上透着的慈祥与安宁中,不是分明写着他对自己生命的珍爱、对晚年生活的留恋与满足这一几近生命尽头的人生答案么?!

  父亲此病,我、大弟、五弟三兄弟共支付医药、抢救、救护用车等费用9432多元(不含兄弟姐妹奔护时差旅费,八人20天内一日三餐伙食费及各种营养品、日用品购置费等)。2月14日下午,在人民医院“新农合”窗口办理出院手续时,除去1月25日夜间乡镇医院门诊急诊费500元、人民医院门槛费300元及自费药品费等三项不能报销的费用后,按照75%比例,报销6139元,三兄弟实际各分担1100元。这与父亲前三次住院所花费用的报销比例相比,或与父母先后共六次住院所花费用的报销比例相比,都是最大的,也是最快的,同时也是没有求过任何一个人的;当然,当父亲这次入院、出院时,先后给过主治赵医生一包芙蓉王烟,这是自愿的,也是最基本的医患间的起码礼节。

  毋庸讳言,从我20岁参加所谓的学生运动遭受处分开始,直至因政治原因被判五年徒刑、实际坐牢四年并于1999年12月刑满释放至今的32年里,从我1986年被开除公职成为“自由而可怜的”自由职业即无业游民至今的26年间,我对世道虽是无可奈何,但世道也是对我无可奈何的,哪怕因此饱受奚落与屈辱;但这次的父亲发病住院,给我的感触良多,甚至不无一丝的追悔。这并不是说,我对当下的一切就会因此而失去理性的思考,或因此就必须做出代偿性的歌功颂德,从而放弃独立的思想和不求问答的写作。但这也并不妨碍我大声的说出这样真实的想法,即,假如没有殷勤的儿孙孝顺,没有发达的现代医术,没有便捷的新农合医保制度,我83岁的父亲可能已孤卧九泉且墓有宿草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古来所追求的老有所养、病有所医的朴素理想,在父亲的身上也算实现了。

  因此,就83岁的父亲而言,学有所教、住有所居、劳有所得、老有所养、病有所医这五大古来所追求的朴素理想,于我虽仍似遥不可及的梦想,在父亲的身上竟然基本全部实现了。照此看来,父亲此病之后,不论早死晚死,应是了无遗憾的了。那么,我的父亲岂非进入了夫子所言的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宏大的人生境界了么?有此一说,谁还能视我善良朴实的父亲渺小如草芥、此生竟何益吗?

  2、真挚的怨恨

  在父亲需要陪护的20天中,77岁的母亲执意陪护了3夜。如果不是其间回到老家两次,母亲陪护的时间会更多;尽管母亲陪护时父亲感到格外的安心,但我们还是极力劝阻母亲要服老、要当心,不能因为对我们不放心而强撑,如果因此而累病,我们做儿女的则不仅要多一个陪护对象,且要多支付一笔住院费了。

  话虽如此,可作为儿女,我们又有多少权力阻断这对夫妻之间的恩爱相扶、生死相依与守望相助呢?

  与父亲相比,我和母亲之间的那份“永远而温柔的隔膜”要大得多,这不仅因为母子之间天然的生理屏障,而是因为自我脱离母亲的怀抱之日起就本能地产生了以离开母亲的护翼为能事的男性冲动之后彼此所慢慢滋生的“真挚的怨恨”。

  母亲常说,人有二女五男,好歹命不用算,意思是生有二女五男的父母,再坏的命也是好命。可惜在母亲19岁时,她的头胎长子不幸夭折了;因此,五年之后出身的我,成了寄托父母尤其是母亲一生希望与荣耀的把本。随着三个弟弟与一个妹妹的相继出生,加上先已出生的姐姐,六张饥饿的生命之嘴,全靠父母拼命的供养;尤其考虑到1960年全村近300对育龄夫妇中生出的孩子不到三个这一残酷的事实,笼罩在我家的饥寒交迫与死亡威胁不言而喻。故在穿衣吃饭这一最大的农家财政政策上,父母尤其是母亲成了难为无米之炊的财政大臣,而对我的偏袒以及因我后来对家庭、父母尤其是对母亲、弟妹所造成的伤害,分明为我们六姐弟妹们之间日后“亲密的疏远”埋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痛之根;这也是我们母子彼此“真挚的怨恨”的悲剧根源所在。

  大约从15岁开始,我因拒绝繁重的体力劳动与耻于跟乡亲们打成一片而被母亲痛骂为“文不像相公,武不像长工”。1978年3月,我走进长沙的大学之门,母亲着实有些意外,当然也免不了高兴与自豪。可当1982年我受到学潮处分,继之1986年被开除公职,然后1995年竟然被判处徒刑之后,母亲“真挚的怨恨”达到了高潮。当然,她对我言语上依然客气,每逢我回家后的招待上依然热情,但眼中所流露出的失望与怨恨,是只有我们母子间可以彼此看出与读懂的。作为这“真挚的怨恨”的最直接、最鲜明的表达,母亲于1998年63岁时,竟抛弃其信奉了近半个世纪的佛菩萨而改信远在万里之遥的耶稣基督。

  当我于1999年12月从寒冷的监狱大门出来进入低矮的家门之时,迎接我的不是门口必须一跃而过的火盆,而是母亲喃喃低语的“我主保佑”。

  从此,在我们六姐弟妹的眼中,母亲已经离母亲的形象很远,家长里短已不再能引起母亲的兴趣,儿女们的喜怒哀乐、家庭中的油盐柴米已不再是母亲关注的重点。尽管我们六姐弟妹曾采取过一次过激而断然的阻止行动,但母亲透过遮绕灶台的炊烟和洒遍菜畦的阳光所看到的,不再是日渐兴旺的小康农家的恬静与衣食无忧的农家主妇的满足。

  母亲开始怨恨了,在心里,在向耶稣的祷告中。

  从此,每当回家,我便找话题与母亲聊天,希冀以此走进她的内心。

  我说,我当年曾对分田到户所做的“不出二十年农民就要因此而哭”的预言,在农村上缴提留最惨烈的那几年兑现了吧?她说,错是没错,但这当不了饭吃。

  我说,我当年曾对“教育产业化改革必将导致农民子弟读不起书、医疗商业化改革必将导致农民看不起病”的预言,前几年兑现了吧?她说,错是没错,但这当不了钱使。

  她说,隔壁洛轩哥两个没读书的儿子在深圳卖瓷砖发了大财;明弟兄两个小学没毕业的儿子开车跑运输也发了大财。就是我屋里三个大学生,一肚子的书,就是一没官、二没钱。

  每当母亲数落这些,我总无言以对,有时竟也依着她的思路,说一些“是的。上帝在这里堵上了一扇门,就必定在那里为人开一扇窗”之类的话诓衍。

  我知道,我因个人的失败而未曾背负起振兴家族的责任而自责甚过的举动,多少弥补了一些母亲的怨恨。但母亲终究是母亲。2007年父亲的一场长达一个月的生死大病,竟一下从形式与内容上改变了母亲信仰的虔诚程度。尽管她依然信耶稣,但不再每周赶集似的做礼拜了,也不再避开我们儿女、在某个漆黑的屋角跪膝祷告了。她做的饭菜重新焕发出特有的母亲香味,出嫁的女儿归省回家时重新有了答谢亲家的时鲜小菜或腌制干菜,逢年过节时每个孙子辈重新收到了名为“奶奶”“外婆”的压岁钱。

  她不再对我抱有怨恨,因为年届50的长子,有了作为堂堂男人应有的妻子、儿子、房子、票子,尽管妻子是有病的妻子,儿子是调皮的儿子,房子是仅可遮雨的房子,票子仅可是饱腹的票子。她说,平安比什么都好!

  虽然,她不再把我当成抱怨的对象,但却以另一种怨恨——惋惜的沉重之情,转移到其他的儿女身上。

  首先,她对作为有着26年党龄、有着23年临时工身份的大女婿之死愤愤不平,对年届50而守寡的大女惋惜不已。姐夫因工商银行改制被扫地出门时,身体健朗,短短一年半时间之后,就郁愤成疾,不治身亡。

  其次,她对作为二子工作20余年仍寄籍广东、结婚18年而艰于子息之事惋惜不已,尤其对曾将二子过继给叔子之事愧赧不已。

  然后,她对作为三子工作20余年仍官职卑微之事惋惜不已,对幺女夫妻违和惋惜不已。

  最后,她对作为幺子生而患病、43岁仍孑然无偶之事惋惜不已,对丈夫一辈的小叔一生单身的宿命在儿女一辈的幺子身上重演之事疑惑和惋惜不已。

  ……

  在老家,母亲以坚韧、强悍、大方、通理著称。我们六姐弟妹中,姐姐、大弟、六弟的性格像父亲,我、五弟、妹妹的性格像母亲。从目前的生活现状与生命轨迹来看,不论是姐姐、大弟、六弟的性格像父亲,我、五弟、妹妹的性格像母亲,还是我、五弟、妹妹的性格像父亲,姐姐、大弟、六弟的性格像母亲,反正我们是他们的子女,我们的命运,不论上天如何眷顾,或是上苍如何捉弄,终究将不可避免地重复或超越我们母亲的生命意蕴。如果这样,作为升斗小民的嘴上一家人,那就是前世注定的果报因缘了!

  3、钻心的追悔

  2007年冰灾之冬,在短短的15天之内,我连逝三位亲人:先是因郁愤成疾54岁早逝的姐夫,继之因寒冷发病不治的71岁岳父,最后也是因寒冷无疾而终的85岁高龄的堂伯父。

  在那个兆示2008·5·12灾难与2008·8·8辉煌的冬春之交,我先是撤离莺歌燕舞的杭州,于一个月黑风大、路冻深的凄凉之夜走进偏处一隅的山村农家,跪倒在姐夫的灵堂;继之于姐夫的新坟尚未堆成之时,挈妇将雏,狼奔豕突般地奔向医院,守候不到三小时后,不得不抬扶着岳父冰冷的尸体,走进那既吞噬生者的希望又掩饰死者的遗憾的茫茫风雪之夜;最后,在跪拜岳父的膝盖之痛仍然痛心蚀骨之际,又再一次跪倒在逝去的亲人灵前……

  在这三位相继去世的亲人中,我与之没有直接的血缘,只是因为姐姐、妻子和未出五服的堂兄的关系,才使我的生命与之相连;但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我实在是不曾也无暇进入他们的精神世界,只是流于或满足于偶尔的相遇或不时的相逢之际的彬彬有礼。但在他们的内心,实则对我曾经寄寓过无尽的期待与莫大的惋惜。姐姐后来告诉我,当姐夫被工商银行无情地辞退之时,姐夫一直相信他的大舅子有办法替他讨回公道,但结果是我没有能力为之讨回;岳母后来告诉我,老头子一直相信小胡是个有能力的女婿,将来有一天一定会恢复工作,一定会照顾好小妹儿(我的内人)、养育好外甥的,但结果是岳父的这一信念从我们结婚到他离世的22年里始终只是一个信念而非现实;作为堂弟媳的母亲后来告诉我,尽管有两个儿子,但一个入赘别家,一个鲜有照看,以致鳏居近30年的堂伯父一直指望我这个大堂侄子有朝一日可以为他续弦,但结果是我竟从未注意到堂伯父的鳏居生活是如此的漫长因而就无从谈起为之圆梦了。

  照此看来,尽管我的遭际只是我个人的生活轨迹的鲜明外露,没有多大的客观意义;但想不到在胡家嘴以致整个家族,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竟是如此紧密地连接着家乡的兴衰与家族的荣枯,或者,因为与胡家嘴以致整个家族这一社会的既微小又实在的因素单位有着血肉相连的关系,因而我的存在竟也是一个时代卑微而真实的缩影,也就随之具有了莫大的社会意义了。

  (图6:2012年1月25日上午10:42分,即离父亲发病前13小时父母在大门桂树旁合影。)

  这样看来,父亲的一病,也就具有了莫大的影响力了。因此,对于父亲的发病,我就比任何家人多了一份钻心的追悔,哪怕这样说或会刺痛我的母亲与姐弟妹们。

  2012年1月25日,星期三,正月初三,一个阳光灿烂、风和日丽的祥和之日。上午九点,母亲和六弟做好了绿豆糕、面条、青菜煮年粑,等待陆续起床的十位亲人吃早饭:精神健朗的父亲、小儿、侄子三个先起床,接着是我和内人、五弟和五弟媳,妹妹、妹夫、外甥最后起床。在连续十六年的春节大团圆中,尽管三个媳妇时有帮忙,但侍候这一大家子的主角始终是父母,父亲于78岁“正是下架”(不能劳作)后,母亲与六弟就变成了“永远的主角”。

  吃完早餐后是援例拍摄“全家福”的幸福时刻。尽管龙年春节有五位亲人没有回来,但“全家福”仍然温馨无比。尤其是名为“小贝”的那只家狗的神情,令人百看不厌,甚至谁都可以从它的神情中,读出“我也是家中一员”的怡然自得的自豪感。

  拍摄“全家福”后,全家十个外甥辈,准备去漆河镇上的舅舅家拜年。出行名单不包含父母,但在上午十一点走出家门时,母亲出现在拜年的队伍中。母亲解释说,今天太阳大、温度高,火坑有火、堂屋有火、睡房有火,还有两个烘火篓也有火,爸爸不会受冻受寒;再说,去舅舅家来去四个小时,爸爸没事的。

  我知道,年已77岁的母亲,是不会放过儿孙满面、鱼贯出行这一展示母性成就、尽享天伦之乐的大好时机的。不过,当所有子孙辈一一走近父亲,或询问、或叮咛,以致在外人看来母亲有似父亲的“半路搅伙”而非耳鬓厮磨近60年的恩爱夫妻时,母亲开朗、幸福、满足的脸上分明透出莫名的失望与愠怒。

  当我最后一次确认有五个分放各处的火源、不论哪处熄火总有一处不熄,最后一次确认父亲透彻地懂得自己因身体而非其他原因遭母亲与子孙们的“遗弃”而毫无愠怨之后,我们于十一时半动身了。离开时,我分明看到父亲倚扶着大门础柱,微笑着向他的老伴与子孙们挥手送行呢!

  (图7:我家“永远的主角”之一:43岁的六弟。在我们三个“大学生”兄弟离家奔波的近30年里,陪伴父母的只有六弟。

  下午三点,我们结束舅舅家的拜年,朝车站走去。母亲、六弟、

  五弟一家,妹妹一家,为我和内人送行。我们要去岳母家拜年,小儿则

  留在祖父母家,陪伴堂兄与表妹。母亲、六弟、五弟一家,妹妹一家以

  及小儿,大约三点半回到老家。后来小儿告诉我,当他随祖母、小叔、

  六叔回到嘴上时,看见祖父独自坐在大门桂树下,烘火篓,没有;火坑

  的火,熄了;堂屋的火,熄了;睡房的火,也熄了……

  我和内人当天很晚才到岳母家,吃过晚饭,陪岳母、妻兄们打了几圈麻将后,因困早早地睡了。第二天上午九点,就得到父亲发病的消息。

  父亲虽然劳累一生,但除了因年轻时因修造西洞庭恶劣的气候、艰苦的劳动而罹患慢性支气管炎与肺气肿病之外,或许应验了“人卑身自贵”的俗语,竟没有常人常患的诸如心脏病、高血压病、糖尿病、肝病、肾病等七七八八的病;不仅如此,直到父亲78岁“下架”之前的78年里,竟连感冒都很少得过,更不用说吃药、打针、住院了。

  因此,尽管我知道父亲不再是年轻时的父亲,不再是肩挑百斤、快步如飞的父亲,不再是我熟识而陌生的父亲,但在那个阳光灿烂得令人心碎的正月初三的上午十一点半,我、我的母亲、我的弟妹以及父亲的媳妇们、孙儿外甥们竟犯下如此温柔而冷酷的错误,置83岁的父亲于不顾,而去履行司空见惯的娘亲舅大的拜年之礼。

  现在,这钻心的追悔已经毫无意义,因为父亲已经转危为安;但这追悔却有如遥远而亲近的某种神谶,时时提醒着、压迫着我,因为我知道,从出院之日开始,父亲的死亡问题,已一似我不能摆脱的穷困问题一样,已明白无误地摆上生活日程,随时会出现在某天的阳光之晨与风雨之夜……

  4、龙年的期待

  2012年2月14日下午五点,乘载父亲的120救护车,慢慢驶出桃源县城,朝百里之外的漆河老家开去。车壁挂着氧气袋,输氧管插在父亲的鼻孔中。母亲坐在父亲的头部边,我和大弟坐在父亲身体的一侧,内人则坐在司机台,为司机指点回家的路径。

  一路上,母亲与父亲轻声说着话,我则不时地于过桥、转弯处,曲尽其能地不让父亲闭眼睡着,说着“爸爸,过陬市大圆盘啦”,“爸爸,过麻溪桥啦”,“爸爸,过接龙桥啦”,“爸爸,到家啦”等亲热的废话。

  爸爸终于战胜死神回到了自己的家。大弟急忙电话通知了慈利的五弟一家,通知了远在珠海的姐姐、外甥及外甥媳一家,通知了远在云浮的妻子,通知了湘潭的妹夫、妹妹及外甥女一家。安顿父亲后,我和内人随车回到了桃源。晚上八点,我打电话给母亲;母亲在替父亲擦拭身体,大弟接听电话。大弟说,父亲一切正常,父母的房间温度在C180左右;父亲晚餐喝了四五勺热肉汤,吃了二两稠米粥,外加一小碟青菜。

  听完电话,我顾不得洗漱,倒头便睡,直到15日上午九点起床。

  是的,父亲的这场病,于医学和外人而言算不得什么,但对我们“嘴上一家人”而言,却是有如天崩地裂、河竭海枯的头等大事。

  假如父亲此病不起,我们的母亲将不得不在垂暮之年凄然守寡;虽有六个儿女的照拂,但有谁可以替代父亲在母亲灵肉里的哪怕一丝的生命意义呢?

  假如父亲此病不起,我们六姐弟妹失去的岂止是一位父亲、三妯娌失去的岂止是一位家公、两孙子失去的岂止是一位祖父、三外甥失去的岂止是一位外公、一女婿失去的岂止是一位岳丈呢?

  假如父亲此病不起,我们六姐弟妹失去的就是一部悲壮的家族史,三妯娌失去的就是一片晴朗的天空,两孙子失去的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三外甥失去的就是一颗入云的大树,一女婿失去的就是一条宽敞的坦途!

  (图8:2012年春节“嘴上一家人”全家福。前左至右:六弟、母亲、父亲;中左至右:侄子、五弟、我、妹夫、小儿;后左至右:五弟媳、外甥女、妹妹、内人;缺席:大弟、大弟媳,姐姐、外甥、外甥媳。最前者小贝,家犬,已陪伴家人10年整。)

  假如父亲此病不起,我们六姐弟妹将如何续写这部悲壮的家族史呢?三妯娌将如何仰望这片晴朗的天空呢?两孙子将如何飞越这座巍峨的高山呢?三外甥将如何

  寻觅这颗入云的大树呢?一女婿将如何踵继这条宽敞的坦途呢?

  2012年2月19日,星期日。中午12点45分,小儿例放周假回家,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爸爸,爷爷好了吗”?看着自爷爷发病住院以来忽然异常懂事的小儿,我眼眶一润,轻轻地说,爷爷好啦,出院啦!并告诉他,爸爸每天早、中、晚三次打电话回家,向奶奶和大叔叔、六叔叔叨问爷爷养护恢复的情况。小儿听完我的话,用手拍拍他父亲的肩膀,说,爸爸,爷爷好了,你这几天就多睡睡懒觉吧!

  是的,虽不该这样说,但还是忍不住想,那就睡睡懒觉吧。

  不过,一旦躺下,又立马着急起来。正月已近尾声,今年的生计,才收得四个学生,卖出两方印章、一篇墓志铭;2012全年的生活花销、小儿一年的学杂费、各种人情苛费,有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遮住了我的双眼,令我看不见一点前行的光线与遵循的辙迹……照此看来,陪护父亲的床头、紧握父亲的双手、面对昏睡的病父而暗暗立下的为父母六十年金婚举行庆典的宏愿,或许要就此泯灭了。

  尽管我不会食言,哪怕因此而重新进入拾荒、告贷者的行列,但作为曾经被贴上“自由化的急先锋”、“私有化的鼓吹者”等标签的读书人,作为52岁的人之子,面对卧床的老父和凄苦的老母,面对日盛一日的祖国、日贵一日的权贵、日富一日的富翁和日贱一日的小民,除了徒兴慨叹,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么?

  难道,这就是我等升斗小民永远的宿命么?

  2012年2月14日半夜始,断续至2月21日下午完稿

  图片参见:u/2720784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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