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卜
人们有一种烦恼,在拮据中期盼着理想的生计;不知未来是何等模样,即便稍富裕些,依旧未知前程——便想起了占卜。
我的童年及少年时分,还未听说过占卜与算卦;但我青年的市井,已涌起这浪潮——听说几十年没有这样的事了。于是,我和我的同窗们,揣了极大的兴致,课堂内外地研究。那时的我,自以为青年了,便像大家一样关注着命运。老师及课文说教的理想,固然美丽,却常另我辈觉得贫乏,加上聒噪的铃声,常使毕业班的我们,觉出青春的枯涩。那种种印在纸上,或抄在作业本上一律歪歪扭扭的、封建与泊来色彩的算命资料,吸引着男孩女孩躁动的青春。课堂是机械的,按部就班的,课堂以外的视野,除这风靡一时的算命潮,或歌片与明星的黑白照,几乎没有别的力量,对我们牵引。
时髦的东西,刚刚像了撬门的砖,叩开了青春的乌朦,世界为之爆发着绚烂;不及选择一种真诚的那岁月,同窗们陷入世界的璀璨里。这五光十色中,便有看手相,问生辰以及拈阄、玩扑克之类的戏法。我决无贬这戏法的心思,我的信与不信,都无从诋毁人们对信念的虔诚,或对情趣私有的产权。我不信——恕我冒昧,已足够我的虚荣了;但有意无意中,还是看了甚至参与了这游戏——若视以洪水猛兽,愤世嫉俗地感慨,也太多愁善感了——人活着心要宽些,不然白活一回。
那手相说据称是中国的传统,看手相跟所有事情一样地男左女右。中国是以左为上的,男人的命运,除写在脸上以外,全在了左手;想必这占卜,乃父系氏族社会以后的事,因在此之前,还是女人掌权的母系氏族。我便有重大的发现,怕老婆的男人,切不可看手相;因你那左手,算不上父系氏族的光荣,而右手是女人命运的笔记本,便无第三只手解释你的命运了。伸出掌心来,指尖的纹理中“簸箕”叫“叉”,“斗”则叫“圈”。从大拇指算来,我的手相是xxxxx五个“叉”,命运糟糕得很;无怪我常常有某某某某某含沙射影,作不指名道姓批评的联想,或错错错错错的苦恼。若有同窗用红笔抄了,更常以为枪毙枪毙枪毙枪毙枪毙的符号,不禁心头悚然;又想我不是坏人,害得什么怕呢?我对主吉主凶的因果,常不介意;我的糟糕的命运,远在我收见这五叉之前。而簸箕终不如斗,一个扁平而涣散,一个方正而聚集,我却是前者,怪扫兴的。见有的同窗,一手伸出五个斗来,不由羡慕、嫉妒而愤怒了;无奈命已注定,终此一生难却,像我的老是长不高一样,纯属自然灾害,唯望“斗”兴叹了。
我右手无名指却是一个斗,是我连心的十指上,唯一的斗;无奈我不是女的,右手再好也风马牛不相及。若太作怜惜状,又多愁善感了,婆婆妈妈惹得男生女生嘲笑。我不想为一个“圈”,付出这昂贵的代价;从小穷惯了,有些吝啬的习性,不愿做支付的一方;更况那“圈”的样子,决然一副“鸭蛋”面孔,是学生之大忌。我倒也不信这因果的中伤,因为我曾有过的一个“鸭蛋”,是我的一种必然。
生辰说比手相精密些,把你的出生年份加上月份加上日期除以九,或能整除或得余数;就拿了这号码按图索骥,便找到了一段有关你的评论。这卦辞以数字为据,算起来世上有十种人,你便是其中之一类。我“生辰说”的运算,余数为3,这是阳历的算法;而阴历的加加除除,得出的余数却是8,拿了三八问卦,那论断自是判若两人的,这便怪了。无论阴阳历法,我总是人类史上某天的产物;而那天,我生下来已是某种类型的人,何以两种评说呢?虎头蛇尾,两面三刀,实在骂我不伦不类了。
我只好缄默,不想发表什么意见于我的同窗;不然的话,他们会怪我小气,缺了男人的度量——有知以来,我一直克服这缺点,竟改不成。
至于拈阄的戏法,须有果敢的意志,坦荡的胸襟;又敢于冒险,不怕一败涂地的君子才做得。我天生迂懦谦腐,优柔寡断,只好不试了。玩扑克的占卜,多为女孩们所好,自是温柔得多;甜腻而缺少波澜,没有领会的必要。仅像了喂猫或刺绣的恬静,不为男孩们所推崇了。
离开校园的这十几年,那铅印、油印或手抄复写之类的卦辞,被历史的巨人,在闲暇时分装进了一台台叫做微机的盒子里。那盒子们,摆在街的一角,车站码头的服务台以及商场搁着意见簿的桌旁。盒子的上下左右,“为您服务”、“电脑测身高体重胖瘦预告疾病……”的标语广告等等,集了手相生辰拈阄与扑克算命之大成,每位一毛至几十毛,便能得到科学、迅速的电脑卜辞。几分钟内,便知你是什么人和怎么样;像上帝给的指南针,告知你在世界的位置——电脑这玩意,真不坏。那手书与真人的算卦,相形见绌得很了。
世界巨人创造了历史,历史的巨人也创造了世界。一个生命垂危的人,相信中医还是西医,更有助于命运呢?相信自己吧。
问卜的人们,用了电脑的新潮,却也不忘手相之类的线装书,集了古今中外的精华。那街的一角与车站码头,便为他们又开辟了人工的卦摊。那从业者,多为不愿在家清闲,专为帮人解忧而只收块儿八角的阿公阿婆。青壮年的也有。那专业的怕是道行已深,自古英雄出少年;那业余的,多不愿虚度光阴,做完活计找块场地下海练摊。不知辟卦为钱,还是赚钱是小,占卜为大;我这跑腿的职业与生计者,等车等人或是走路的无聊中,偶有机缘也一探那水位。无论人脑电脑,都以寿命、性格、健康、婚恋、好恶、及第、运势等等为纲目,心诚则灵,心虚则谬。一味说你一帆风顺,事事如意的卦辞,总让人觉得不够塌实,不会算卦只会瞎编了赚钱。真要说几句警醒的话,世界倒显得晴朗些,让你感知世间还不至全无真事;或受些感动,诚恳地掏些钱给他。我是有一种劣根性的,虽不贪财,却也带磁的铁公鸡一毛不拔;即使想算,也多囊中羞涩地作罢了。
前几天骑了破车,走在路上,见路的北沿,一拉溜蹲了些算命的先生或先生的夫人;又见南墙根下亦是繁荣的,却因不见阳光而清冷些。想必算命的先生,不见得非要面南背北;却懂得晒太阳,如我类凡夫俗子一样了。我常以为算命先生多有仙气,而似我等做点事就想筹码提成回扣之类的薪水,岂不像工薪阶层一样,踩扁神的灵位吗?或许求卦的钞票,拿了去要跟玉皇大帝平分,或三七、四六开的;不然,这钦差收钱何用。既收服务费,想必钱多钱少不一样,而非心诚与否的相关了;既染上凡界的铜臭,怕连半仙也不配做了,何必装疯卖傻,游戏神人之间呢——却是总有人信这灵性,占卜这事业,便经营至今的。
某次随同窗数十人游峄山,见了一位身着素袍,手执拂尘的老道。众人趋之若骛,围定了问东问西;老道竟抖一下拂尘,不耐烦地说:“话这么多,给点香火钱呀。”方知后生稚嫩,不懂规矩,才不敢多嘴。夏初与女友、王忠同游某寺,见那庙堂蒲团、毡垫之上,时有香客毕恭毕敬地祷告,皆添些香火。王忠一旁耳语,让我从那年轻道人的指引,为我与女友求签。女友眉目间充溢着感激与好奇,极力的拥护;我却木讷讷地,不肯下跪叩首,又不敢当堂对簿,只得拔腿走人。女友生气了,怒斥我的不诚。我说,你没见那道士一副悠闲,又没人或跪或坐,敲了木鱼诵经,却拿录音机放那南无阿弥陀佛的磁带,是他们的不诚在先的。其实,我决无不敬之意;那爱情有三分之二攥在女友手里,我烧香磕头也没什么要紧,只是成败与否,那神仙佛爷作得了主么?但见女友尚存祈祷之意,却是我的希望。
求签问卜,须是两相情愿的;在中国,有着著名的、愿打愿挨的典故。周瑜打黄盖,足构成伤害了,却因两相情愿,而令世界的法庭,至今全无对策。我等小民,自不必操将军们的心;只是亲见一位算卦的老太太,竟把那预示吉凶的竹签,盛在易拉罐里。无论对神对人,这实在大不敬。那罐子是装椰汁的,怕是老太太也喝着不错;见那空壳怪值钱,一时不忍丢弃。而无论如何,算命的文化,决不该用这器皿做道具的;或算命真的赚钱,竟买得起饮料;或没拿到请柬,也凑进某某餐厅撮了一顿;最有可能,怕仍是捡的。总之这道具终是算命的玩笑,像西瓜刀拉双眼皮,不算草菅人命,也真真误人子弟了。见那俊男倩女、老妪少妇,依旧惴惴然低蹴于卦摊;欲解其中滋味,怕须有劳公瑾大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