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云
不经意间，我又一次被云所倾倒。
又见云。8月7日，夏末与初秋尚难区分的时节，在和布克赛尔的草原上，当骏马飞奔、骆驼狂跑、摔跤正酣的时刻，我忽然遇见了云。在被挤得满满的工作的间隔，我还是被云，强烈地吸引。它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出现在赛场的背景里，出现在我的镜头里。
云，无声无息地，在所有的人、动物、景色里，充当了意想不到的衬托、辉映乃至煽情的效果。是的，意想不到，所以遇见，才会惊艳。
当一群赛马疾奔过去的时候，云的出现让剑拔弩张的空气显得温和了一些。当骆驼一跑一颠地穿行于云的合唱中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一幅既浪漫又含有些许令人忍俊不禁意味的图景。当健壮的小伙子在摔跤场上胶着在一起难分胜负之时，云之亮丽映衬，又让一场拼杀多出了几分友好与和谐。
而当我远眺，忽然意识到已经被漫卷的云所环抱的时候，我的心不禁发出了一声欢呼。那些白色的蒙古包，嵌在黄绿色的草滩上，舒缓的山连绵于天际，一匹枣红马正寻找到它所欣喜的一株植物……而云，简直就是印象派画家的狂放涂抹，直逼人心。站在云下，李白的诗句“白云见我去，亦为我飞翻”跃入脑海，我那一时刻的感受，一定是诗人曾有过的。
是的，我为云所迷，用“神魂颠倒”这个词都不过分。遇见云，我每每都会暗喜，惊喜，狂喜。
每一次，我与云的相遇，都是缘所致。每一次，我的心都在与云的交会中，被云带走。
这是和布克赛尔的云，在旷野上，既便有人声、马鸣，亦被大天大地吸附而去，连时间之容器都仿佛停滞了。诺大的世界里，只留下了云，云主宰了一切。它们或沉静，或狂野，忽而如排山倒海一般气势磅礴，忽而像温柔女子一般姿态婀娜。我在想，在如此纯净的天之蓝里，才会有如此妖娆的云，妩媚的云，烂漫的云，舒展的云。
和布克赛尔也有另一种云。在准噶尔古城，当云飘扬在故城池，云与断壁残垣交辉，历史的烟云如同手指间的沙粒遗漏殆尽，当年的人喧马啸，刀光剑影，如今早已化为烟尘。看城看云，沧桑岁月，尽在眼底。
当云，风一般地涌过来的时候，是的，风一般，你只能被云所征服，被云所席卷，被云所俘掠。
你永远不会知道，云的下一次出现，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姿容。变幻的云，时而如群山，时而如海涛，时而如雄鹰展翅，时而如羊群散落，时而静如处子，时而动若脱兔。它总有一种模样，能够击中你的渴望，令你的情绪为之起伏，渲染或者稀释你当下的心情。
在我的足迹里，云，总会有令人怦然心动的瞬间。
当我走近墓士塔格山，云，沉重而阴冷，就像是压在头顶，令人有些窒息。然而莹白的雪山却给了你明亮的通道，山边吹来的冰雪的味道新鲜而冷硬，化解了山雨欲来的恐惧。
坐在喀纳斯湖，眼前，彤云与雪山绿树依偎，与涟漪湖水倒映，柔媚的景象拥抱了人心，于是，心柔软欲哭。梦幻的天堂不就在眼前么？
在温宿大峡谷，那些起舞的山抖动着赭红色的裙裾，云则在高远处俯瞰，不明深浅，全然被滚滚红尘般的山色所冲淡。
在克孜尔石窟，我依恋的风景还是云。就在一种等待的氛围里我抬头看见了云。我奇怪的是刚才还万里无云的天空何时就飘来了浑圆的云朵呢？它们像是含情脉脉，温柔地送别我似的。我随手拍下的景，竟成了如今回想起来心旌摇荡的依据。
在青海湖畔，云在天边排列开来如海浪滚滚而来，气势雄浑，伫立我们头顶的云，却如蓬松洁白的棉花随意铺展，温暖柔软。我们的心被拥挤在一种缺氧的状态里，于是就在云的托浮下飘飘欲仙。
香格里拉的云，看上去是欲酥欲醉的。云之浪漫，仿佛就是一种约定，一种盟誓，与那个地名水乳交融，勾引你暗藏的喜悦。那里，一片一片地，开放着一种娇美的花儿，名叫格桑花，而那种能浸染你的心扉的紫色，像极了我们的最爱——“勿忘我”。当你被这种紫色所氤氲的时候，就是云描摹出诗意的时刻。
云，之所以总会在一瞬间击中你心灵上最易感的位置，是由于云，总是走在你的期望的前面，总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一种崭新的物化了的梦境。是的，它所缔造的一种梦境，是你可以眼见为实的，绝非虚构。它的所有图景，千变万化，却总会有一种，能够印合你的渴望，让你的既便处于冰封的情感汪洋恣肆。
“我看云很近/我看你很远”，想起一首朦胧诗《近的云》，如今品味，还很耐读。人心与万物是相通的，何况云呢？
于是，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总会被天上的云所吸引，所感染，所激荡。
一直欣赏一种境界：“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而如果，我们既拥有了“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境界，又在“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的风物中体悟到诗意的美，岂不更好。
云，人生何处不相逢。
天上的云，游走于世界的每个地方，有人关注，也有人从未在意，它却总是成为诗人和画家笔下抒情达意之物，并且，从未被重复。人类，应该是云的惟一知己。当它在任意一个地方任意为景的时候，惟有人类在关注它的美与不美，解读它的喜与忧，兀自吃饱了撑的似的用诗句用画笔描摹它。人类使尽浑身解数赋予云以情感和思想性。假如没有了人类，哪还有这么许多关于云的诗画图文。不过反过来，假如没有了云，对于人类而言，将会怎样？更是无法想象的。
从古到今，云，一直飘在人类上空，未有疲意。它沿着自己的方向行走，未有止息。云，追着风，傍着雨，云诡波谲也好，云蒸霞蔚也罢，它在人间的景色里通透了一种灵性，它表达了“湿润”的语境。在浮躁动荡的日子里，在物欲横流的当口，人心，永远有需要被“淋湿”的一刻。守得云开见月明，于是，云，就在你干渴之时，在你的内心里，无声地浇注水分。
人心的湿意散溢开来的时候，就是诗性驻留的时候。古人曰：“为云为雨，使枯槁以还滋”，正如斯。
就像此刻，站在高高的赛尔山上，微风拂面而来，山间那大片绿色草甸的边际上，云就堆积在那里，仿佛草叶上的花朵，千姿百态地绽开，与草地上的羊群相应和。此刻你不能不停住脚步，停止一切响动，甚至停止思想。当草绿与莹白重叠，当日光为山间云朵镀上一层玫色亮边，你的心被如此明澈的色彩所激涌，你的目光驶向云的召唤就再也收不回来。你只能将自己放置在那个造物主随意勾画的绝妙画布里，屏住呼吸，被云引向渺远的不可知处。
眺望那些云朵的时候，教人忽想起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一天，那个举世闻名的江格尔齐——加·朱乃还是一个英俊青年，为找寻心上人，他走遍了赛尔山。在人困马乏之时，当他抬眼看到那些洁白如雪的云的时候，是否也曾心绪起伏，意欲亮开歌喉表露浪漫情怀？而当他在日暮的一刻得偿夙愿，欣喜而归的时候，是否也曾有浸染了彩霞的云的簇拥呢？如今，在与加·朱乃老人的对语中，我还会为他这段纯真的爱情唏嘘。每个人，可能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纯真年代，它在生命的章节里，应该是最洁净的，不管那是直白的还是羞赧的，是袒露的还是隐秘的，那种情愫其实何尝不像那些未被污染过的云呢？
和布克赛尔的云，在我记忆的云层里，像一个鲜明的注脚，想起之时，总会有一缕温情，跃然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