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琴声中放飞灵魂
6岁,我6岁就在二胡如诉如泣摄魂夺魄的琴声里放飞过我的灵魂。
说“在琴声中放飞灵魂”,是说那年正月,县剧团来村里演戏,我踏着爸爸的肩膀爬上戏台,因为看不懂前台的人穿红着绿窜进窜出到底在做些什么,就爬到后台看敲锣打鼓,坐在乐队里那位脸上长有一撮毛拉二胡的琴师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眼球——我两眼紧盯着那位琴师手中的二胡,盯着他一只手不慌不忙上上下下的捺,一只手不紧不慢来来往往的拉;盯着他手里的那一张弓,在两根弦线之间擦过来擦过去,竟擦出了那般动听,那般悦耳,那般悠扬的声音;盯着一撮毛那般的摇头晃脑,那般的肆无忌惮,那般的随心所欲……我怎么也弄不清就凭他手中那一把不见奇特的二胡能调弄出这么激越人心的声音?从开演到收场,我的灵魂一直放飞在那位一撮毛琴师的悠扬琴声中,如醉如痴,迷迷惘惘,恍恍惚惚。
回家路上,寒风拂面,骑在爸爸的肩头的我渐渐收回自由放飞的灵魂,低头将嘴巴附在爸爸的耳边神往地说,我也要一把二胡!默然良久,爸爸说:那我们回家自己动手制一把吧——二胡能自家制造?自制的二胡会“唱戏”?我怀疑爸爸的本领。爸爸反问,世界上什么东西不是我们人制造出来的?爸爸对二胡居然懂得很多,很内行,他满有把握地告诉我,二胡由琴头、琴杆、琴轴、琴筒、琴弦、琴弓、琴码、千斤8个部件配拢来,只要精选料,细制作,做好每一个部件,就不怕造不出一把好胡琴。最后,爸爸提出一个要求:他参谋,我动手……
自制一把二胡真的不易:锯下一段碗口大的毛竹管来,两边去掉竹节,形成空心筒状,再用刀劈出六个面,在六面中选定上下二面钻两个一公分直径的圆洞,这是琴筒;琴膜的蛇皮是隔壁阿土哥捉来的一条乌梢蛇上剥的,在墙上贴干了,剪来一块,蒙住琴筒的一面;在一根红木旧称杆上取一段长七十公分,上方下圆的木杆做琴杆;在琴杆上方10公分与20公分处上下装两个可以转动的木栓,就是琴轴了;中弦一公尺、子弦一公尺,两根琴弦是沿门的货担上用鸡毛兑的。爸说,做琴弓需要马鬃,马鬃长在马尾巴上,可本地又没人养马,哪来马鬃?爸爸答应去县城乐器店里买一张真家伙。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是把琴弦的一端固定在琴杆的尾部,另一端分别绕在两个弦轴上,弦与蛇皮之间架上一节一公分半的高粱秆(琴码)……一把二胡做成,足足花去了我们父子俩两个多月的零碎功夫,每一个部件都做得非常精细,半点没有马虎。逐一调试各部位的效果,终于奏响了我们自制的二胡,其音也清,声也脆,在自己亲手拉出的稚拙单调的琴声里我的灵魂陡然放飞……
爸爸说,千日二胡百日箫,半夜锣鼓嘡嘡叫。一千日约等于三年,二胡不比萧和锣鼓,是中国民族乐器中最难学会、又最难学精的一种,起码三年,方见成绩。
可惜,我学二胡的兴趣延续不到三百日,由于蛇皮的受潮下陷,音质的沙哑变涩,每日练,渐渐变成隔日拉,隔日拉减作逢五学……刚刚拉得出《秧歌》、《孟姜》、《紫竹》几个曲子,待到一跨进学校的大门,那把二胡从此高高地挂在了我家堂屋的梁柱上,任凭灰尘积满琴身。转眼几十年,随着父亲的早逝,这把二胡也便成了父子共同合作完成的一件唯一流传下来的“珍贵文物”。以至,后来我因工作调动进了县城,在清理旧物时,掸干净琴身上的尘埃,将它一并带进了城里,宝贝也似供在我的书房。
俗语,有缘千里来相会。说来,我与那位一撮毛琴师真是有缘,谁想得到城里新居隔壁悠扬的琴声,又会是6岁时村子里戏台上那位脸上长有一撮毛的县剧团拉二胡的琴师的演奏,时间过去半个世纪,我们居然成了邻居。周围一律叫他“一撮叔”,略称“撮叔”,重逢时,撮叔已经是80几岁的人了。
80多年,撮叔琢磨了一辈子的二胡。他手中的那把二胡历尽沧桑,几经修葺,一直陪伴着他!当我对他讲述我6岁那年在戏台上如何看他拉琴的往事,他感慨万端,感悟迸发,他说,一把二胡给了他好心境,给了他聪明和健康,给了他别人得不到的宝贵财富,使他成了过上高质量生活的富有者。他说:境由心造,境在心中,心中有境,就是心境。人一旦有了好心境,心中郁结则自能排解。拥有好心境的人,才是真正的富有者呢。他说,不论城市或者乡村,不论以往还是今天,自娱自乐者永远是生活质量最高的。放得下凡俗之事,躲入自己的乐境,是一种福分。他发现,凡喜爱自娱自乐者,常有好心境;会拉二胡的人,就有好心境。
他形象浅显地将人生分为一个三层楼:一楼是物质生活,二楼是精神生活,三楼就是灵魂生活。懒得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贤孙,这样就满足了;高兴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就索性居住在里头;“人生欲”强、“脚力”大的,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我一生将我的灵魂放飞在琴声里,我算是一个爬上了“三层楼”享受着“灵魂生活”的福人了!
我折服于撮叔独到的音乐和人生见解,更佩服撮叔手中那一把至少在小城独领风骚的二胡:撮叔的二胡拉得超绝,他能用二胡模仿人的语言,能把马、猫、鸟的叫声学得惟妙惟肖。现如今,小城的男女老少常来串门听他拉上几曲,好多成了撮叔的知音!我便是其中之一。闲来,我就爱坐在撮叔身边听他拉琴:他先把松香涂在马鬃上,双脚平踏于地,琴身放在左边的大腿上,平时有点微驼的背此刻挺得笔直,调准了音之后,一个个清晰有力的音符便蹦出他的琴筒……在他不同的琴声里我总能听出他各种不同的心情:当撮叔的琴声高而快时,我知道他心中正释放着郁闷、烦躁;当琴声节奏缓慢,声音拉长,嘴巴也跟着一翕一动,估计他是在边拉边唱什么词儿或是在默念曲谱,此刻,我知道他的心情很放达;当他手中的二胡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时,我听出他心情之平和……他总是说,你才是我真正的“知音”。
我最爱听撮叔拉《二泉映月》了。常常是在夜晚,灯熄了,眼闭上,一任我的灵魂在撮叔的意境深远的琴声里放飞:那曲子凄苦而不绝望,忧愤而不疯狂,静夜清听,更见深沉;那曲子,如泣如诉,哀婉中演绎着阿炳悲惨的身世,忧愤中诠释着阿炳坚韧的意志;那曲子,摄魂夺魄,凄苦中依然听得出盲人泉水一般流动、月光一般朦胧的希望——瞎子阿炳生活在黑暗的年代,又双目失明,一生在身与心双重的黑暗中度过,遭遇坎坷,饱受凌辱,可他一生却又在不屈地抗争着呐喊光明,尽管看不见他瘦骨嶙峋的身影,看不见他那把血泪斑斑的二胡,但他的《二泉映月》不朽,透过那悲怆而不乏激愤的乐曲,我似乎清晰地触摸到了阿炳那天才的灵魂。难怪日本著名音乐指挥家小泽征尔在听完《二泉映月》后会含着眼泪说:“这支曲子要跪下来听”呢!
一回,我向撮叔提起我家珍藏的二胡,他硬是要过来亲眼看看我的“镇房(书房)之宝”。当他将“自制二胡”拿在手里时,连说:不错,不错!一边欣赏,一边评点:好二胡,琴杆和琴筒常用红木、紫檀木、乌木或者花梨木制作,你家用的也是红木(旧称杆本是红木)吧;拿竹管制琴筒,太轻,影响音质,筒腰略细,前口径稍大,蒙上大蟒蛇的皮,便是上品了;琴码是弦与琴膜的振动的桥梁,一般用松节木或竹制作;这把二胡没做琴托,不过琴托是个附件,固定在琴筒底部,增加琴的重量,演奏时稳定琴身……
撮叔鼓励我继续学习二胡。他说,经常听音乐的人比不听音乐的人寿命通常要长5—10年。音乐对放松身心、振作精神、诱发睡眠很有实效。撮叔对西方音乐也颇有钻研。他告诉我,舒伯特的音乐能助失眠者入睡,巴赫音乐可减轻消化不良,莫扎特音乐能减轻风湿性关节炎的疼痛感,更有消除疲劳、重振精神的作用。在经常欣赏古典音乐的家庭里,人与人的关系相处得和睦;经常欣赏浪漫音乐的人,性格开朗、思想活跃。西方所谓“适当的音乐环境”,在东方就是依据个人的体制去选取,我国古代的“五行学说”,就讲到“火”型人可选“水”乐来减少浮躁的情绪,“水”型人宜听“火”乐可增强肾的功能,“木”型人处事优柔寡断,可听“金”乐以激励自己……
他说,二胡的音色优美、柔和、圆润、厚实,具有温婉细腻缠绵的抒情效果。二胡既适宜表现深沉、悲凄的内容,也能描写气势壮观的意境。譬如,意境深远的《二泉映月》、催人泪下的《江河水》、宏伟壮丽的《长城随想》、思绪如潮的《三门峡畅想曲》……其实,最适合二胡表现的并不是欢乐热烈和紧张激烈的气氛,而是优美抒情、幽深细腻、婉转如歌的旋律。最擅长于表现沉郁、幽婉、低回之情绪。二胡苦思人生!
撮叔教我二胡演奏的手法,左手指法多达几十种,有揉弦(吟音)、泛音、颤音、滑音、拨弦等等;右手弓法有连弓、分弓、顿弓、跳弓、颤弓、飞弓、拨奏等十几种。他说,揉弦能产生类似人声的效果,能够美化音色,加强表情;滑音能产生出一种歌唱的效果,对于润饰旋律,加强表现深度,形成乐曲风格,表现地方色彩均有重要作用……他说,泛音轻盈、飘忽、旷远,跳弓轻快、活泼、富有弹性,顿弓、抖弓凝重、滞涩……他说,二胡的外弦脆亮圆润,内弦柔美浓厚。明快奔放的旋律多用外弦,而哀婉缠绵低回的旋律宜用内弦。刘天华的《独弦操》,是抒写自己忧世感怀情绪的,全曲均由内弦演奏,恰到好处地表现了乐曲深沉抑郁、含蓄蕴藉的风格韵味。他说,二胡没有固定的音调和谱位,同一个人同一把二胡会拉出心态各异、气象万千的乐曲来,最主要是将自己的好心境融进去……每一句都是撮叔琢磨二胡一辈子得出的经验之谈。
照着撮叔教我的方法训练,我的琴艺长进很快。就在刚刚能拉得下《二泉映月》全曲那个初秋天高云淡的月夜,我一边拉琴,一边想念撮叔:撮叔去无锡老家已一月有余,该回来了?他临走时答应一回来就给我示范,就给我授课的!?神思恍惚间,门铃骤响,忽进来一位从未谋面的壮汉,自称是撮叔的儿子,带来撮叔半月前病逝于无锡老家的噩耗:说父亲正拉着二胡,拉着,拉着,如大醉,如深眠,静静地在自己的琴声中合上了双眼……他说,父亲50岁那年得过绝症,是他手中的那把二胡延长了他30多年的寿命。儿子此次专为料理父亲遗产而来。遵父嘱,他接过我手中的二胡,代他父亲为我这个教了快3年的学生认真地示范演奏了一曲《二泉映月》:如诉如泣,摄魂夺魄,儿子出手不凡。窃以为,儿子的水平当比父亲更胜一筹。时隔半个世纪,我的灵魂随着撮叔儿子的琴声又一次自由地放飞……